《那個男人》-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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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戶章良搭上東急東橫線從東京返回橫濱住家的電車,他站在門邊,始終陷入沉思。
過了澀谷後,運氣很好有座位,但他發現附近有孕婦就讓座了。雖然孕婦穿著大衣,看樣子也有八個月了。
電車並不擁擠,卻沒有乘客注意到她。若把肚子裡的小孩算進去,八個月也快算一個人了,若他說讓位給兩位,大家可能會面面相覷側首納悶,形成謎樣的氣氛吧。
孕婦在多摩川站下車,經過城戶身旁時,向他點頭致意,說了句「謝謝」,但這謝謝幾乎沒有出聲,只以嘴形傳達謝意,眼神彷如帶著一種蘊含默契的暗號。城戶見狀也回應:「請小心。」說得像與熟人對話。
與她互望微笑,在城戶心裡留下溫馨餘韻。城戶接著思考起完全不知道這小小互動的肚裡胎兒。雖不知是「他」或「她」,但這孩子平安出生到長大為止,勢必需要無數個不具名的善意,而自己能成為其中之一,城戶頗感欣慰。
中年憂鬱症蔓延在城戶周遭,日前他才半開玩笑和事務所的同事說,有一天可能會陷入這處境,為了對抗深不見底的自我厭惡,平常就該努力蒐集證據,證明自己不是嚴酷的人。
電車在大廈群中穿梭而去,車窗也逐漸染上暮色,速度快到一閃神就錯過消失在地平線的最後一道光芒。
城戶看著自己映在車窗上的身影越來越深,移開視線後,悶悶不樂地尋思委託人谷口里枝的遭遇。
當初城戶接下她離婚調解的代理人工作,是八年前的二○○四年。
那時她還冠著丈夫的姓氏米田,花了一年時間調解終於回歸舊姓武本,城戶的工作也結束了。後來一直沒聯絡,直到上個月收到她的電子郵件,由於她的姓氏變成「谷口」,城戶起初搞不清是誰,恍然大悟後在心裡默默祝福她。
後來接到她的電話才知道,她的再婚對象已過世,可是名為「谷口大祐」的丈夫,死後被判定是另一個人。亦即,此人冒充「谷口大祐」與里枝結婚,甚至生了小孩。但「谷口大祐」並非單純的假名,而是戶籍上也實際存在的人。
城戶不禁納悶,怎麼會有這種事?使用假名以隱藏身分並不稀奇,他自己是高中時歸化日本籍的韓裔第三代,多少能理解隱姓埋名者的苦衷。
但此人並非虛構了一個人物,而是冒充實際存在的人,實在非比尋常。
不僅盜用別人的名字,還被拿去申請結婚登記與死亡登記,公所根據戶籍也認可了他在法律上是同一個人。此外還有駕照與健保卡,可以開車或就醫,年金也按時繳納。所有公家文件都證明死去的男人是「谷口大祐」,而且他說起群馬老家的事也毫無破綻。但是,長相不同。谷口大祐的哥哥在頭七之後來上香,看到遺照,堅稱此人絕非他弟弟。
這一切的一切,究竟怎麼回事?
城戶思索身為律師的自己能做什麼,決定先幫忙處理繼承問題。這天,他在東京地方法院處理完另一件官司,來到澀谷藍塔大飯店的交誼廳,與谷口大祐的哥哥谷口恭一見面。
恭一是群馬縣伊香保溫泉旅館的第四代老闆,頂著一頭捲燙的頭髮,髮尾故意抓得翹翹的,不知是髮臘或香水味,見面時還沒打招呼,先襲來一陣嗆鼻香氣。
恭一穿著入時,儼然實踐了男性雜誌的「萬人迷中年祕訣!」的穿搭。可能常來東京談生意,因為他說今天這場會面後,將和以前住在東京時的朋友,約好去六本木「敘舊」。說到「敘舊」時,他的語氣顯得猥褻,露出賊笑,城戶見狀心頭一驚。
他們旅館網站都已放著恭一妻子的照片,還標註「美女老闆娘」,難道他在東京還有相好的情婦嗎?儘管這種事不重要,但居然對一個初次見面而立場對立的律師擺出一副意有所指的神色,彷彿在說「你懂吧?」,只能說狂妄自大。
但撇開雜談般的自我介紹,或者說其實這也包含在內,恭一說起話來率直不迂迴、毫不躊躇,而且說的事情也不太像是造假。也就是說,里枝嫁的那個人,真的不是「谷口大祐」。
恭一擺出推心置腹的態度,有些刻意地探出身子,左顧右盼周遭後低聲問:
「大祐還活著嗎?會不會被冒充他的男人給殺了?這有可能吧。那個太太連我們群馬的全家福照片都有喔!那張照片,是以前大祐拍的,想想真是毛骨悚然啊……是啊,我們一起去了警察局。不過坦白說,我們家也是做生意的,不想把事情鬧上檯面。如果那個太太所言屬實,那她也是受害者,倒是她壽險也領了,所以我認為應該要調查清楚。」
基於工作關係,城戶已看慣這種家族不和的戲碼,況且自己也有個弟弟,所以對中年男子兄弟間的複雜情結也略懂幾分。可是恭一如此在意弟弟的生死,對弟弟的態度卻又顯得如此刻薄。
於是城戶問起,從里枝那裡聽來的谷口家肝臟移植風波一事。
「才不是,完全不是這樣!」
恭一幾乎打斷城戶的話,面露慍色繼續說:
「是那個冒充我弟弟的男人搞錯了!他可能是上網查的吧?要不就是大祐扭曲事實跟他說的?我們全家當然都希望我老爸活久一點,大祐也一樣。這是天經地義的吧?可是我們絕對沒有強迫他當捐贈者!我們怎麼可能做這種事。是他自己主動要當捐贈者!事後又鬧彆扭說那些有的沒的。他每次都這樣!旅館也是,他說他想繼承,所以我一開始就讓給他了!坦白說,那種鄉下溫泉旅館,我才沒興趣呢。可是我爸媽來跟我哭訴,說那傢伙根本無法撐起旅館,我才不情願的回老家。結果大祐就這樣對我懷恨在心,說什麼爸媽還是比較重視長男,像個小孩一樣鬧彆扭,很蠢吧?哎,跟律師說這種話或許不太好,不過坦白說,我真的受夠他了!他不曉得給我們家添了多少麻煩,突然搞失蹤,我媽擔心得要命。如果被殺就算了,萬一誤入歧途,犯下什麼大罪,我們家旅館就完蛋了!」
恭一情緒激動,勉強壓抑到不至於發飆的程度,最後也收回他擺出的架式,結尾時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唉,我當然很擔心啊,畢竟我們是一家人。可是已經……」說完還嘆了口氣。
然後不知為何,他談起旅館引以為傲的甲魚料理,而且談了好一陣子。
城戶適時地附和,想說至少配合一下他的話題,才剛說出「京都有一間老字號——」,恭一便好整以暇地搶話,說出那間自古就是文豪愛去的名店,隨後又批評:「啊,不過那種老店煮的菜,臭到讓人吃不下去喔!不合現代人的胃口啦。我們旅館的主廚,是我吃遍大小餐館好不容易物色到的,他可是天才廚師喔!這不是我在自吹自擂,是真的。」
城戶當司法研習生時在京都待過,曾經請照顧過他的人去那間老舖用餐,為那絕妙的滋味感動不已,如今每次和那個人見面,這仍然是津津樂道的往事,因此聽到恭一這番話,不禁在內心苦笑暗忖:「真是討厭的傢伙……」縱使不知道「谷口大祐」是怎麼樣的人,但有這種哥哥,想離家出走也理所當然。城戶稍稍同情起谷口大祐。
回到家,城戶吃著一如往常的晚餐,但這日常光景,此刻卻令他感慨萬千。
這間房子是四年前買的,離中華街頗近的華廈九樓,當時夫妻倆各貸了三十五年的房貸。妻子香織小他三歲,在汽車公司當OL。兩人有個四歲的兒子名叫颯太。原本打算很快再生一個,房子的隔局也預留了兩個小孩的空間,偏偏事不如願。近來兩人都不再談這件事了。
用餐時,颯太坐不住一直想離開位子,城戶頻頻阻止他。吃了中華街買來的小籠包和炸雞後,今天由城戶幫小孩洗澡。
颯太在幼兒園讀了兒童版的希臘神話故事繪本,不懂納西瑟斯為何會「變身」為水仙花,結結巴巴地說著故事,問城戶為什麼。
「這個問題好難誒。不過那個故事,先是有水仙花,然後從這裡想像出來的吧。水仙花為什麼會這麼漂亮呢?為什麼長得讓人無法理解的樣子呢?一定是這個原因吧。」
城戶如此認真回答,但颯太覺得爸爸答非所問。於是查明原因成了城戶的功課。
洗完澡,父子倆在小孩房一起看超人力霸王的圖鑑。城戶這才明白,颯太如此執著於納西瑟斯的「變身」,是因為超人力霸王也會「變身」。熄燈哄颯太睡覺時,城戶自己也在颯太身旁睡著了。深夜醒來,發現主臥室的燈也熄了。
城戶沒打開主臥室的門。為另一個小孩準備的房間,他暫時拿來當書房,為了方便休息也放了一張床,因此最近夫妻大多分房睡。後來,彼此都睡得很好。
城戶與妻子,除了用餐時會談幼兒園的聖誕節目,兩人已不太說話。
他獨自來到客廳,想要有微醺的感覺,於是從冷凍庫取出冰鎮的伏特加,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總是能塞多少食物就塞得滿滿的冷凍庫裡,這瓶Finlandia佔據的空間,經常成為妻子發牢騷的話柄。
結在瓶身的霜,依照手掌緊握的形狀化成水滴流淌而下。斟在杯裡的伏特加,冰到有些濃稠,入口後蔓延出一股又甜又熱的刺激感。竄入鼻腔的氣味,讓城戶憶起小時候,第一次意識到「酒精」的疫苗接種前的消毒經驗。
城戶小聲地播放賀比.漢考克的V.S.O.P.五重奏現場演奏專輯,聽著安可曲〈Stella by Starlight〉與〈On Green Dolphin Street〉編成的組曲,喝完第一杯。那極富官能性、一聽就知道是韋恩.蕭特的薩克斯風樂聲,拖著長長的苦澀尾音,穿透了他的內心。
反覆聽了三次這首旋律,城戶按下停止鍵,覺得音樂這樣就夠了,已讓身心都平靜下來。
他鍾愛喝伏特加後沉醉的角度。宛如潛水般,一直線朝著酩酊深淵沉下去,一路上清澄透明,語言根本追不上,連風味都像是回首看到閃耀在遠方水面上的光芒。
連喝兩杯後,他終於完全遠離日常,抵達最深的孤獨。宛如被扔掉的人偶以無意志的動作般,靠在懶人椅背上,暫時就這樣歪著頭,享受酣醉滋味。
「我是幸福的……」
他想起,剛才在熄燈後的小孩房裡,握著兒子的手時,倏然湧上心頭的幸福美好,在心裡頻頻低喃:「我是這孩子的父親。」這一字一句,不僅「這孩子」與「父親」這種辭彙,甚至連「的」這個交織關係的介詞都使他心醉神迷。那是一種讓他幾乎迷失自我的巨大真實感,明明只是平凡的片刻竟如此特別,反倒使他不安了起來。甚至萌生一種預感,彷彿將來回想起人生最幸福的時刻,只會是與兒子共度的這一夜時光……
城戶與妻子香織,當初是由「朋友介紹」認識的。那是一個無法對外人細說的輕薄餐會。大家虛張聲勢地拍手大笑,在無論明裡暗裡都帶著淫褻的對話中,他們兩人在差點錯身而過時,看到了彼此。
每當城戶憶起這件事,便自嘲地心想,如此正經八百的夫妻,應該在更適合兩人關係進展的場合認識吧。去年東日本大地震後,他們完全沒有性生活,因此回想起來更添嘲諷的苦澀。
事實上,兩人也都沒再提邂逅那天的事,若有人問起都只說「朋友介紹」,漸漸地自己也多半如此相信了。
香織是長久住在橫濱的富裕牙醫世家的女兒,家中有個長她四歲的哥哥,但不是牙醫,而是內科醫生,最近裝修父親的診所剛開業不久。家風保守,但性情寬厚,城戶買房子的時候,他們幫忙出了不少頭期款。
城戶上門求婚時,香織的父親笑臉迎接:「說是在日韓裔,但都已連續住了三代,也算堂堂的日本人了。」聽到這句不帶惡意的歡迎之詞,城戶也只低頭答了一句:「還請您多多指教。」
時值韓流風靡日本之際,香織的母親可能出於體貼,特意問了一些韓國的事,但城戶連韓文都看不懂,知道無法回答得讓岳母滿意後,也沒再說什麼。
與香織的家人相處後,城戶更加意識到自己的出身背景,特別是在東日本大地震後,媒體幾度言及關東大地震時的虐殺朝鮮人事件。
糊塗的他這時才知道,原來橫濱當時是謠傳有「朝鮮人暴動」的主要源頭之一,也才倏地想起,先前岳父對他說的那句話,似乎蘊含著什麼意思吧。
香織的祖父如今已住在安養機構,以年齡推斷,幼年時應該經歷過關東大地震。早已過世的曾祖父,當時應是壯年。據傳當時橫濱遭到毀滅性破壞,市容有八成被燒燬,在那個趁亂發生的悲慘暴力漩渦中,他們是怎麼度過的呢?
這種事,城戶當然沒問岳父母,也沒問香織。東日本大地震後,雖然也與家人談過遲早會發生的首都直下型地震,但從未提及關東大地震。
「對於愛而言,過去是什麼呢?……」
城戶思索著里枝過世的丈夫,胡思亂想地自問。
「現在,是過去的結果,這是不爭的事實吧。換言之,現在能愛上某個人,是多虧過去讓這個人變成這樣。雖然也有先天遺傳的因素,但若活在不同的境遇裡,那個人也會變成不同的人吧——可是,能夠向別人說的,並非這個過去的一切,而且姑且不論是不是帶有某種意圖,能用語言說明的過去,並非過去本身。如果對方說出的過去,與真實的過去不同,那這份愛就是錯的嗎?如果對方意圖說謊,一切就化為泡影嗎?還是說,從這裡會展開一段新的愛?……」
城戶的妻子慶應大學畢業,與金澤出身的城戶不同,她出生、成長都在本地,也和國高中時期的朋友還有聯絡。城戶聽她說過許多小時候的事情,當然也不會懷疑她說的是「謊言」。
倘若妻子將陌生人的人生當作自己的「過去」來談,城戶也一定會相信,並認為她就是這樣。反倒香織才該懷疑城戶的過去,但因城戶老早就對香織「坦白」自己是韓裔第三代,這份誠實也成了香織信任他的基礎。
只有碰到知道香織過去的人,例如老朋友或親人,才會發現什麼矛盾之處。若像「谷口大祐」那樣在陌生的地方,和家人斷絕關係地生活著,不請偵探去查個究竟,任誰也無從確認。這種人一定有什麼隱情,所以也不會在社群網站活動。
不,不是「谷口大祐」。城戶整理紊亂的思緒,在內心低喃。里枝的丈夫,是冒充谷口大祐的另一個男人。基於職業病,城戶決定稱他為「X」。
自從聽里枝說「X」的事情以來,這個人就一直在城戶腦中揮之不去,宛如一首在腦海裡停不了的旋律,無論走路或搭電車,甚至與家人用餐時,他也會思索「X」的事。
這種現象該怎麼說呢?音樂上稱為「耳蟲現象」。
在人生的某處,徹底當另一個人重新來過——這種想法,迄今從未擄獲過城戶的心。當然,十幾歲時,他也曾想成為那種人或這種人,常常憧憬與自己不同的人。基於嫉妒,也曾煩悶地想成為他暗戀過的少女所愛的少年。但這些都只是孩子氣的幻想。
就如今天,他數次告訴自己,能擁有現在的生活是得天獨厚的幸福。由於工作關係,他比較有機會接觸不幸的人,尤其在刑事案件上,見過不少內容與背景悲慘到幾乎宛如「被隔絕的世界」。因此常使他深思,自己現在的人生,並非如此的背後意涵所在。
他又在心裡低喃:「自己現在,是幸福的。」這聲音有些焦躁地制止內心莫名竄出的忐忑不安。
拋棄所有的一切,去當另一個人—城戶這才明白,這種想像確實有種蠱惑般的興奮。未必只在絕望之際,即使在幸福暫歇的倦怠感中,也會被這種願望擺弄。因此除了小心警戒,也不可過度深究自己的內心。
若這樁冒充事件屬實—無論警方是否會特別立案調查—「X」從正式證書登載不實一事就犯了好幾樁罪。照恭一的看法,若真犯下殺人事件,到時候也只能找事務所裡對刑案拿手的同事商量……
再喝一杯吧,城戶斟了第三杯伏特加。酒瓶滴淌而下的水,在桌上留下圓形水痕。他覺得這看起來彷彿夜空中稍稍被弄壞形狀的彎月。
他想起里枝的遭遇,喪失稚子,以及不是那麼高齡的父親,還有年輕的丈夫……連續失去三個親人。
腦海裡浮現她大眼、乍看少女風的容顏,內心無比同情,覺得她真可憐。里枝身形嬌小,圓肩,但有著未必纖瘦的厚實。可能是這份厚度在支撐她的心靈,讓她不害怕,甚至在聽懂自己的說明時,她也只是淡定地點點頭。
兩歲半的小孩居然病逝,這種絕望超乎城戶的想像。但她堅毅地帶著另一個孩子來時,甚至展露笑顏。那孩子,現在已經讀國中了吧?
當時她離婚之意甚堅,問她是否考慮修復與丈夫的關係,她毫不動搖,堅定拒絕。
夫妻不和的原因,在於孩子的病與治療方針上起了情緒化的對立。
那個小男孩單名「遼」,迎接兩歲生日時突然病倒,去了住家附近的大醫院就診,被診斷為「胚細胞瘤」。腦瘤。事發突然,夫妻倆驚愕得不知所措,院方告訴他們比較樂觀的進展,說做放射線治療與化療,有百分之九十八的機率可以再活五年。此時,丈夫強烈反對讓小遼做一般會做的切片檢查。因為孩子年紀小,醫生說做切片手術也有風險,若不是胚細胞瘤,惡性腫瘤也可能長在無計可施的部位。丈夫認為,為了知道是否能治就讓兒子陷入危險,這太不合理,並以此說服里枝。里枝原本認為該做切片手術,但繞著難以捉摸的風險爭論之後,也難以反駁。
此後,長達三個月,小遼受盡嘔吐折磨,持續忍受嚴酷治療。在病床邊照顧他的大多是里枝,為此里枝辭去了大學畢業以來一直任職的銀行工作。
但腫瘤完全沒有變小,反而越來越大。再度做了MRI檢查,結果院方告知小遼是得了另一種病「多形性膠質母細胞瘤」,如最初的風險評估,醫生宣告無法動手術,可能活不到一年。
「剩下的就是盡可能,在您住家就近待著,好好珍惜您和孩子共度的時光。」
里枝也帶小遼去另一間醫院,但診斷結果依然沒變。之後短短四個月,小遼就殞命了。從最初去醫院以來,只活了不過七個月,而且其中三個月都在忍受無意義的治療折磨。
夫妻倆傷心欲絕,之後丈夫鼓勵妻子,希望一家三口努力克服這個不幸的傷痛。但里枝頑固搖頭拒絕,斷然提出離婚。
她絕非將孩子的死怪在丈夫頭上,反倒一直深受自責之苦,但嚴厲拒絕與丈夫這種人共度未來。
城戶很同情她,但必須向她說明,在法律上,光是這樣無法構成離婚的決定性理由。另一方面,他也覺得這個丈夫很可憐。身為父親,他確實犯了無可挽回的誤判,但城戶問過當醫生的大舅子,大舅子說這是一般人很難下的判斷,而且主治醫生講解病情也有問題。不管如何,既然妻子怨懟丈夫到這種地步,就無解了。
儘管如此,城戶依然接下這個案子,因為他在里枝的人性上,感受到一種自己也必須深思的複雜,卻又純粹的東西。
接下這份辯護工作後,城戶見了她丈夫,也逐漸明白里枝鐵了心要離婚的原因。丈夫滔滔不絕對城戶大發牢騷,傾訴痛苦,還說城戶「畢竟是律師」,相信他一定跟自己一樣是個理性的人,又抱怨妻子有問題,把責任轉嫁給他,指責妻子太過愚蠢,接著又訴說他有多愛妻子,更哭訴喪子之痛,逼城戶一定要讓他們重歸於好。這時城戶終於明白,里枝說的沒錯,他似乎不是「壞人」,可是,那高得非比尋常的自尊心,不僅傷害了妻子,讓餘命不多的稚子受苦,如今又毀了他自己的人生,那模樣也委實淒慘可憐。
城戶花了一年時間持續調解離婚,一方面耐心聽丈夫發牢騷,直到他甘願為止,另一方面也努力讓他明白,里枝不可能重拾對他的愛。整個進展過程也很妙,丈夫對城戶展現出幾近尊敬的態度,並幾度將城戶說的法律用語,以自己的方式重新詮釋,表示他確實理解城戶說的話,藉此找到了新的自尊慰藉。其實這種行徑常出現在家暴的加害者身上,丈夫幾乎是卯足全力,想讓城戶明白他是多麼認真的人。
經過十個月,丈夫終於露出對離婚調解的疲態,同時心情也莫名地好了起來,這讓城戶嗅到了異樣。雖然不是什麼值得稱許的做法,城戶也雇了偵探去調查他,結果發現他有了新的「親密女性」,偵探還拍到那名女子從他分居中的住處走出來的照片。城戶遞出這張照片,告訴丈夫這樁離婚調解應該要結束了。出乎意料,丈夫乾脆地答應離婚,還把之前一直堅持的悠人監護權讓給里枝。
而這回,里枝碰到與再婚丈夫死別的不幸,這個人還造假身分,始終瞞騙里枝。
——究竟為什麼呢?
城戶嘆了一口氣,稍稍起身望向時鐘,不知不覺快兩點了。沉沉的哈欠阻礙他繼續想下去。
谷口恭一曾告訴他幾個可能知道弟弟行蹤的人,於是城戶心想,大祐以前的戀人很有可能知道他的聯絡方式。
暫且不論「X」究竟是誰,從大祐的戶籍資料應該能查出他的搬家紀錄。首先從這裡查起吧。
城戶一口氣喝光杯裡剩下的三分之一伏特加。變溫的伏特加嗆辣的苦味留在舌頭上,他發出這一天最後的小小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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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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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兒科是幾乎完全與成人醫學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專業世界,更是醫療現況中極度吃緊與飽含壓力的科別,此作不僅描述了小兒科醫生因為被數量眾多的醫院稀釋掉人數的窘境,也描述了各種兒童常見的各種病症與意外,相當容易入門的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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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ERBAND節目來到了第三回合,又作了一點點與前一輪賽制不一樣的變化。 本回合賽制是:對手指定戰,不過因為節目調性的緣故,本該激情四起、火花四射的場面被弄得平平淡淡,就算僅有幾組針對性打擊或是心理戰也都沒有惡感,維持著良好音樂節目的調性,這點給予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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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呆利同人,這是未有R18的部分,第四節起會有R18及付費閱讀內容。米英香。故事中的未來架空設定,是基於部分史實而產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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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呆利同人,The End of Times 的 R18 劇情。米英香。故事中的未來架空設定,是基於部分史實而產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