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18
2020/02/06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城戶負責的過勞死民事訴訟案，二月十五日達成和解，被告的連鎖居酒屋與董事個人，合併賠償八千兩百萬圓，並承諾不再觸犯八項約定，因此這場官司堪稱完勝。
城戶與拿著二十七歲自殺兒子遺照的家屬舉行記者會，會後一起去吃義大利菜，暢談了三小時。席間不太談官司的事，大多是閒聊，道別時被害人的父母雙手緊握城戶，向他道謝。
城戶很高興，但想到夫妻倆的老後也不禁感慨﹔與由衷的喜悅相去甚遠。另一方面，如此悲慘的案子，自己仍堅持到最後幾乎沒有動搖，他覺得完成了律師該做的工作。
上次與香織深談後，城戶繼續調查原誠的人生，但也認為該適時劃下終點，想盡快找出谷口大祐，確認他是否平安，可以的話也想問問他遇見原誠的始末，無奈進度遲遲沒有起色。
讓事情有急遽轉變的關鍵，是城戶在電視看到反排外示威遊行，久違了幾個月再度發電子郵件給美涼。
美涼不知自己出現在電視裡，驚訝又激動地回信：「我去了兩次喔！」但也沒叨叨絮絮說去了兩次所以怎樣，而是接著寫道：「對了，去年年底我辭掉Sunny了。發生了很多事情，下次見面再跟你說。」
城戶不禁有些失落，以後去那間酒吧再也見不到她了。其實一月底，城戶去北千住的拳擊館後，原本想久違地去看看吧，倘若那時真的去了，她也已經不在。
美涼的信裡還提到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去年，美涼與谷口恭一以「谷口大祐」名字申請的臉書帳號，不曉得遭誰檢舉而被停權了。要取回帳號並不難，但美涼本來就沒積極在經營那個帳號，加上與恭一的關係「變得有點僵」，就這樣擱置了一陣子。
直到最近，她在自己臉書的收件匣裡，發現臉友之外還有一個陌生訊息欄，點進去一看竟有幾年份的未讀訊息大吃一驚。因此她也取回「谷口大祐」的帳號打開收件匣，發現有個既沒放照片也幾乎沒發文的帳號「Yoichi Furusawa」傳來一則訊息，而且是一篇「警告文」。
內容如下：
我以代理人的身分警告你，請立即刪除這個冒充的假帳號。若你不刪，我會循正當管道，採取法律途徑對付你。
訊息中沒說是誰的「代理人」。
這個人的帳號現在也還在，也沒在更新的樣子。結果美涼沒有刪掉「谷口大祐」的帳號，對方也沒採取法律途徑。之前帳號的停權，可能是這個人搞的鬼。
美涼認為，這則訊息可能是谷口大祐本人發的。
「感覺上，他想拚命寫得很嚇人，可是最後顯得有些笨拙，我覺得滿像大祐的。」
城戶反倒懷疑，會不會是和小見浦有關的人，對戶籍交換者提供的一種「售後服務」。無論如何，城戶想和這個人取得聯繫。
美涼這封信，最後以「城戶先生過得好嗎？」做結，平凡但有餘韻。
城戶放棄透過恭一尋找谷口大祐。
因為恭一上網查了小林謙吉，對那淒慘的凶殺案表現出激烈反感，擺出不想被牽連的態度。他還對城戶用了「另一個世界」這種字眼，比以前更嗆辣火爆地臭罵弟弟，說他難得在得天獨厚的環境長大，卻故意涉足有這種爛人的地方，根本是無可救藥的笨蛋，自作自受。甚至不屑地說，萬一不小心扯上關係，連他自己也被捲入，他可不幹。
唯一能商量這件事的是事務所的中北。恭一也就罷了，但中北認為讓美涼加入協尋谷口大祐，實在有待商榷。
「城戶，我覺得你有點輕忽喔。她是谷口大祐的前女友吧？萬一她是跟蹤狂怎麼辦？谷口大祐說不定是想躲她才遠走高飛的。雖然以目前的情報來看，他是和家裡關係變差才拋棄戶籍……可是真是這樣嗎？有些跟蹤狂是會掰出一堆理由去找人家的下落喔。」
城戶對這意想不到的指摘靜默不語。他很難想像美涼會做這種事，但若被說這是沒有根據的自以為是，他也難以辯駁。中北這番話也使他這一年來對美涼的良好印象蒙上了陰影，難以忍受。
任何人理應都無法知道別人真正的過去。當那個人不在自己眼前，也無法知道他在哪裡做了些什麼。不，即使在眼前，認為能知道他真正的心思，也只是自以為是吧。
城戶想回自己的辦公桌時，中北忽然問：「城戶，你還好吧？」
不僅妻子，居然連中北都這麼問，城戶詫異地稍稍睜大眼睛，微微一笑：「為什麼這麼問？」
城戶思索著該如何與那個「代理人」搭上線。
若他是谷口大祐本人，現在的名字可能應該是「曾根崎義彥」。此外，身為弟弟的他，可能不想與恭一聯絡。同時中北的意見也很重要，聯絡時不要隨便搬出美涼的名字。
城戶想發一則私訊給他，但不知他真正的背景，想取得他的信任，得絞盡腦汁。為了引起他的注意，吊他胃口，還是別說得太詳細。還有別搬出「曾根崎義彥」這個名字，以「S.Y.」這個簡稱取代為佳。
於是城戶寫了一則長訊過去——
冒昧發私訊給您，尚請見諒。
由於去年十月八日，您傳了一則私訊到谷口大祐的帳號，我想和您談一談。
我是谷口大祐的夫人的委任律師城戶章良，也是夫人的代理人。我在神奈川律師公會有登錄，也與合伙人們共同經營一間律師事務所，詳細情況請見這個連結，這是我們的官方網站。
事情是這樣的，谷口大祐於三年前的九月事故身亡，詳情恕我無法在此敘述。我從谷口先生生前的友人，得知「S.Y.氏」這個人，想與他取得聯絡，調查之際發現谷口先生名義的臉書帳號，於是我和這個帳號的管理者取得聯絡，看到了 Yoichi Furusawa先生要求刪除這個帳號的私訊。
真的很抱歉，我想請問，Yoichi Furusawa先生是『S.Y.氏』的代理人嗎？
如果是，有件事我一定要跟您說，希望能得到您的回覆。
但若是我單方面搞錯了，請原諒我的冒昧，這則訊息看完也請您刪除。
這私訊的內容，城戶自己看了都覺得怪怪的，因此不太敢期待回音。但是，儘管是早已捨棄的戶籍，得知以前的自己死了，還是會在意吧。城戶覺得他現在可能還很懷念自己捨棄的人生吧。
更何況，第一次交換戶籍後，當過一陣子「曾根崎義彥」的原誠，若真的與谷口大祐交換了第二次戶籍，現在名為「曾根崎義彥」的人，可能會擔心原誠遺留的妻子揭發這個事實吧？
深夜兩點多，Yoichi Furusawa回覆了。城戶清晨醒來看到臉書收件匣有新訊息，不由得「哦……」了一聲。
當然，他相當警戒，假裝平靜，卻也難掩激動。
到了這裡，城戶終於能明白美涼的直覺。也就是說這個「代理人」可能是「曾根崎義彥」，就是她一直在找的谷口大祐。城戶點開一看，包括他笨拙地用假名這種小伎倆都很容易被看穿，不禁有些同情。
Yoichi Furusawa 首先寫道不相信他是律師，雖然官網確實有城戶章良這名律師，但如何能證明這是同一個人？還有「S.Y.」這個縮寫究竟是誰？以及開設「谷口大祐」帳號的人究竟是誰？你和他又是什麼關係云云……
城戶回覆建議用 Skype 對談，這樣他能看到自己的臉，也能確認自己就是城戶章良。更說自己可以關掉影像，只開聲音也無妨，並表示如果可以，想直接和「S.Y.」對談，等 Yoichi Furusawa 確認後也沒關係。
發出去的訊息立刻被已讀，但回覆直到傍晚才來。城戶心想，他可能白天在工作沒能回。
內容大致如此。他說不能說自己是誰的「代理人」，但委託人希望刪掉「谷口大祐」的帳號，也想知道谷口大祐死亡的事。還說今晚十一點會以 Skype 聯絡。
城戶猶豫不知該穿什麼衣服，最後決定穿一般職場的上班服，選了白襯衫與外套。洗完澡，哄颯太睡覺後，穿上燙過的白襯衫覺得很奇妙。
晚上十一點五分，Yoichi Furusawa 的語音通話連線進來了。
「喂，你好，我是城戶……喂喂喂？」
「……」
「你是 Furusawa 先生嗎？看得見我嗎？」
城戶像是第一次和委託人接觸，臉上帶著柔和微笑。
可是對方沒反應，忽然斷掉了。城戶擔心無法再度連上線。
「我是城戶，你看得見我嗎？Furu……」
「是，我看得見。」
「啊……」
城戶聽到黑畫面傳來的聲音，霎時為之一震，戰慄地「啊」了一聲。
這就是長達一年多的尋覓，真正的谷口大祐本人嗎？城戶吞了一口口水，心想得回話才行，千萬不能驚動到對方，於是又爽朗地說：「看得見嗎？」
「看得見。」
「太好了。真的很感謝你跟我聯絡。」
「哪裡……」
聲音的背後鴉雀無聲，有著恍如一人住的狹小房間的回音。
聽起來是中年含混不清的聲音，但也帶著刻意變聲般的生硬。他的臉書私訊寫得有些氣勢，Skype 裡的聲音卻難以完全掩蓋他膽怯的猜疑心。這有一種滑稽感，也讓人哀傷。城戶驀然想起，中北曾斬釘截鐵地說，若是麥克．桑可的粉絲「絕對是個好人」。
於是城戶單刀直入地問：「你是曾根崎義彥先生的代理人吧？」不料對方答得乾脆：「是。」
城戶頓時掃興了起來，也覺得這不太可靠，反倒懷疑對方說不定不是本人，只是朋友之類的吧。
「就像上次我跟你說的，谷口大祐先生三年前過世了，他太太想知道他生前的事。」
「谷口……先生，他……結婚了？」
「是的，也有小孩。」
「他太太是做什麼的？」
「在文具店工作。」
「這樣啊……她想知道什麼呢？」
「詳細內容，我只能跟曾根崎先生說。」
「可是我……我是他的代理人。」
「可是我無法確認這一點。」城戶微笑地說。
「城戶先生，你知道多少呢？」
「大概，幾乎都知道。我希望能和曾根崎先生見面。若和曾根崎先生見了面，他也願意讓你知道的話，我會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事。」
「……」
「我本身與谷口先生和曾根崎先生之間的交易無關，只是人都會死，如果有什麼問題，我可以站在法律的立場給曾根崎先生建言。這種機會很少，我相信應該幫得上忙。」
從對方的反應看來，城戶再次確定他就是谷口大祐本人，因此說此話想說服他。黑畫面那頭又陷入沉默，似乎在思考什麼，也聽到像是咂嘴的聲音。
不久，他似乎被城戶這位真正的「代理人」的說話方式感染了，忽然說出令人詫異的話。
「城戶先生，你和後藤美涼小姐見過面嗎？」
「有……見過面。」
「後藤小姐真的認為，臉書假帳號那個人是谷口大祐先生嗎？那個帳號的管理人到底是誰？谷口恭一嗎？」
「這個，我也只能跟曾根崎先生說。」
「呃……等一下。我的委託人，也很關心後藤小姐過得好不好？」
「她過得很好，就我看到的。」
「那麼請傳話給她。」
「是誰要傳話給她？」
「我的委託人。」
「傳什麼話呢？」
「……就說想向她道歉。」
城戶沉默不語，盯著黑畫面看了片刻。霎時忘記對方看不到自己。
「好的，我會轉告她。」
「還有，我的委託人說，絕對不能把這個聯絡方式告訴谷口恭一。」
「好的，我明白了。話說回來，我想和曾根崎先生見面好好談一談，能不能請轉告他？地點由他決定，無論哪裡我都去。」
「好……」
「那就拜託你了。」
「好……再見……」
掛斷 Skype 之後，城戶嘴巴開開地望著天花板好一陣子。
中北擔心美涼是跟蹤狂，看來是杞人憂天。雖不知要道歉的內容，想必是非得致歉不可的事吧。
儘管這次談得不多，城戶也感受到他對美涼的深深眷戀，近年來可能益發膨脹得熠熠生輝。
城戶同情他生活可能過得不太好，也憶起自己曾在宮崎的酒吧，冒名「谷口大祐」對陌生酒保談自己與美涼的戀情，霎時感到羞恥，也察覺心中有股名為嫉妒的燻煙裊裊升起。
翌日，城戶打電話給美涼，告訴她這場談話內容。
「看吧！那絕對是大祐啦！我都可以想像他那個樣子……而且，我根本不知道曾根崎義彥這個人。」美涼說。
城戶轉告他的歉意後，美涼只是無力笑了笑。
「城戶先生，你想見他嗎？」
「我是有這個打算。我想他應該會答應。我也想盡早結束這個『偵探遊戲』。」
「我跟你一起去吧？」
「啊……妳要去啊？我來問問他吧。」
「如果他不願見我，請幫我傳話給他，就說『要道歉的話，請當面說』，我猜他絕對會答應和我見面。」
城戶向 Yoichi Furusawa 轉達美涼的意思。但他說，他的委託人「曾根崎義彥」說不想見她，於是城戶便把美涼那句話告訴他，過了不久，Yoichi Furusawa 回覆說：「曾根崎先生同意後藤小姐一起來。」
時間敲定在三月第一個星期六，見面地點在名古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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