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12

2020/02/06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城戶剛開完第五次辯論庭,和委託人父母站在橫濱地院的挑高大廳交談。這樁過勞死官司已打了將近兩年,輿論對被告連鎖居酒屋的批判也日趨高漲,有走向和解的態勢。
這場官司的經過,後來工會也打算在報告會上說明,確定今後的調整方針。委託人父親看著城戶的眼睛說:
「律師……我要的不是輸贏,是想知道真相,那孩子到底是怎麼死的?」
城戶認同地說:「嗯,我明白。」並點頭表示理解。
委託人父親的頭髮已八成斑白,理得短而整齊,天庭飽滿渾厚。八字型的長眉下方,並排著兩顆如三角尺的眼睛,隱隱泛著淚光。輿論同情這起過勞死事件,任何人只要看到這位父親在媒體上的神情都會心生不忍。
「一起努力吧,情況也往好的方向發展了。」
聽到城戶這句老調般的話,委託人並沒有特別受到鼓舞,反倒像感慨這一年已經聽過太多次。
「真的很感謝律師費心幫忙。剛開始我一片混亂,不知道如何是好,多虧您的鼓勵,我才能勉強撐了下來。可是不管官司輸贏,那孩子都不會回來了……」
城戶謹慎看待這番話,最終只能說:「再接再厲吧。」但委託人這番不容絲毫置疑的真心話,確實深深打動了他。
這天要出門時,城戶罵了拖拖拉拉不肯換衣服的兒子,整天愧疚不已。
妻子從昨天就去大阪出差了,家裡只剩城戶與颯太兩人。
昨天晚餐,父子倆在家庭餐廳解決,入浴與就寢也都一如往常,但今晨醒來,城戶卻看到颯太獨自在客廳看《哆啦A夢》的電影 DVD,叫他去洗臉吃早餐都一副懶洋洋的。城戶起初擔心他會不會感冒了,可是他沒發燒,也搖頭說身體沒有不舒服。既然沒事,城戶叫了半天還遲遲不來餐桌吃飯,惹得城戶的口氣越來越差。
城戶今早與人約了九點半要見面,看著時鐘著急了起來。
其實颯太鬧彆扭已有兩星期。他不寫功課遭香織責罵,而城戶原本就反對幼兒教育給小孩太多壓力,因此出言袒護兒子:「加法那種東西,反正他以後就會了,現在沒必要這樣逼他。」結果夫妻吵了一架。城戶的工作包括離婚諮詢,很清楚小孩的教育問題往往是夫妻感情不合的根本原因。儘管如此,連這種程度的問題也無法平心靜氣地談,實在也不正常。在城戶看來,接送小孩、陪小孩寫功課也讓香織很累,因此說這話想慰勞她,不料卻變成火上加油。颯太也因此被母親罵得更兇。
看到香織對小孩的態度,城戶第一次認真動了離婚念頭。妻子顯然對婚姻生活感到壓力。城戶本質上不討厭她,但覺得她若和別的伴侶重啟人生第二春,或許能找回以前那種精神穩定的狀況。
要找出「被愛」的線索不容易,不如自問是否愛對方吧,沒想到卻為之語塞。可是,「不愛」又絕對說不出口。
這並非一時激烈對立的結果,而是歷經十年婚姻生活,該如何重整逐漸分崩離析的關係,城戶不斷在思索方法。這幾個月來,兩人一直過著沒碰到對方一根手指的生活,甚至連不小心碰到對方身體也刻意避免,保持著謹慎的距離,形同外人。
即使如此,香織確實在努力不讓情況惡化。
面對丈夫,她小心翼翼,極力不讓自己情緒化,卻把氣出在颯太身上,罵起颯太有時候激動到令人錯愕。城戶與她一起生活十年,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
颯太也逐漸有了自我,這是極其正常的成長,對於不分青紅皂白的命令,這陣子也會強烈反彈了,母子關係可謂落入惡性循環。
城戶對香織提過這件事,但也只是戰戰兢兢地,深怕將手伸向夫妻關係會一觸即壞,不敢與香織充分討論,取而代之的是在浴室或寢室安慰颯太,抱著他聽他訴說心聲。可是他討厭自己這種敷衍矇混的態度,這和他理想中的父親相去甚遠。
他知道妻子鬱結的原因在他身上。但那個原因藏在荒謬的外遇猜疑深處,因此城戶每次想踏進這根本性的焦躁原因,腳就不禁癱軟。為了短暫逃避現實,他把精力放在幾乎等同興趣的尋覓「X」。
若只是夫妻關係不好,那也無妨。但父母感情不好波及小孩,甚至給小孩帶來壞影響,這是他無論如何都想避免,也絕對難以接受的狀況。
城戶對育兒沒有了不起的定見,只希望將來有一天,颯太會堅信自己是被鍾愛長大的,這就贏過一切了。當然香織不可能贊成這種想法。
颯太決不反抗父親。因此城戶儘管討厭自己欺瞞的溫柔,卻也抱持著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和兒子之間建立了特別的信賴關係。但妻子不在家,颯太發洩情緒的對象當然只剩父親。
城戶很懂這個道理,偏偏看不慣颯太的反抗,終究也動怒了,忿忿地甩掉颯太遲遲不穿的鞋子,把手放在颯太的頭上怒斥:「你不要太過分!」
然而他並非只是把手放在颯太頭上。那個動作是要颯太聽話,他恐怕已經敲了颯太的頭,只是剎那間察覺到,半是下意識地想隱藏它,所以順勢把手放在颯太頭上。颯太嚇得停止哭泣。城戶凝視自己隨著怒氣爆發而握緊的手。這隻手裡握有的力氣,匯聚了他向來唾棄的一切暴力,一個也不缺。
城戶感到,內心有種殘酷又髒骯的東西爆開來了。暫時離開現場片刻,回來看到哭得滿臉漲紅的颯太在穿鞋子,於是緊緊抱著他、哄他別哭,就這樣默默送颯太去幼兒園,直到看不到孩子的背影後,一陣懊悔湧上心頭,心情盪到了谷底。
每次打離婚官司,碰到虐待兒童的悲慘案例,他不僅心疼小孩,也對生性會這麼做、活在非得這麼做的環境裡的父母,懷有幾分同情。但這也是因為自己和他們截然不同,才會這麼想。
如今,城戶首度認真思索,假設現在的生活更不如意,自己說不定也會是毆打小孩的父親。這一想,嚴重損害了他對自己身而為人的信任。儘管最後擁抱了颯太,安慰他,但這就像在爆炸期與蜜月期中反覆無常的典型家暴加害者。
傍晚六點多,城戶去中華街車站大樓裡的幼兒園接颯太。颯太看到爸爸來了,急忙收拾和朋友在玩的積木,滿臉笑容飛也似地跑來。
城戶聽完老師的報告,說颯太今天沒什麼特別問題,然後等颯太和朋友依依不捨地嬉鬧道別,一如往常說「大家,再見」後,一起離開幼兒園。
這天海風強勁,原本夜晚只有樹影飄搖的路樹,掛上了聖誕燈飾,璀璨輝煌。城戶在等紅綠燈時,眼角餘光瞥向熱鬧的元町,看到一名陌生男子不知為何猛踢電線桿。
城戶見狀,緊緊握住颯太的手,遠離那名男子。綠燈亮了,那名男子依然留在原地,行人起步後,不久就看不見他了。城戶沒多說什麼,颯太也略有感覺,快步走過馬路。
每當等紅綠燈時,寒風便從大廈群間吹來。城戶扣上大衣前襟,意識到牽在手裡的颯太指尖。
「冷不冷?要不要緊?」
「嗯。爸爸,我問你哦……」
「什麼事?」
「超人力霸王,嘴巴又沒有動,為什麼能說『咻哇滋』?」
「咦?為什麼呢?」
城戶歪頭笑了笑。於是颯太睜大雙眼,興致勃勃地說明這件事有多奇怪。城戶聽了說:
「這樣啊……可是,超人力霸王不只會飛,還會發射斯佩修姆光線,會做很多很厲害的事,所以不用開口就能說話,應該不難吧。」
城戶覺得自己答得很聰明,颯太似乎難以接受這個歪理。
回家後,父子倆吃了番茄肉醬義大利麵和冷凍即食的漢堡排。然後颯太要看電視之前,城戶坐在沙發上,讓颯太坐在腿上,向他道歉:
「颯太,早上爸爸對你大聲說話,對不起哦。」
颯太「嗯」地點頭,只想趕快看電視。
「今天早上,爸爸因為工作快遲到了,而且如果不趕快出門,你幼兒園遲到了,也會很傷腦筋吧?所以爸爸才對你發脾氣。」
「嗯。」
「所以明天早上……颯太,看這裡。明天早上,要好好準備,不要遲到了。」
「嗯。」
「好,那這件事到此為止。你可以看電視了。」
城戶說完又摸摸兒子的頭,擁抱他小小的身體。
幫颯太洗完澡,來到小孩房,城戶和兒子一起躺在關燈後的昏暗床上,颯太說:
「爸爸。」
「什麼事?」
「如果有一個,和我一樣的假的我,你認得出真的我嗎?」
「怎麼問起這個?」
颯太說他在幼兒園讀的《麵包超人》繪本裡,有個「細菌人」假扮麵包超人的事。
「哦,原來是這樣啊……爸爸當然認得出來啊,因為是自己的孩子。」
「怎麼認呢?」
「看就知道了啊。還有就是,聲音吧。」
「可是,如果外表和聲音,完全一樣呢?」
「這個嘛……那我就問回憶。比方說,去年夏天我們全家去旅行的地方是哪裡?」
「夏威夷!」
「對。假的你,就算可以模仿外表,可是不知道回憶吧?」
「對耶,爸爸好厲害!那如果有一個假的爸爸,我也問他回憶就好?」
「沒錯!」
「那……去夏威夷的時候,爸爸吃了一個這麼大,像草鞋一樣大的牛排嗎?還是沒吃呢?」
「吃了。不過你這種問法,假的爸爸說不定也猜得出來……」
這樣聊著聊著,對話的間隔越來越長,不久旁邊傳來小小的鼾聲。城戶黑暗中等到鼾聲變沉後,重新幫颯太蓋好棉被,悄悄走出小孩房。
城戶心想,一直擱置的聖誕樹裝飾,今天一定要組裝起來,便放起富樫雅彥與菊地雅章的優美二重奏 CD,開始組裝聖誕樹。打開紙箱,看到金銀色的裝飾品與燈飾,完全如他去年收拾的模樣放在裡面。
看著這棵假樹,他想起里枝找他談「X」的事,恰好是去年此時。雖是稀鬆平常的感慨,也驚覺一年過得如此飛快。
接著想起那晚,自己哄颯太睡著後,獨自在這裡喝伏特加的事。不由得也思索起,那時感到的強烈幸福感的意義。
聖誕樹組裝完畢後,放在窗邊,將星星和球狀裝飾品垂掛在樹枝上,最後再繞上 LED 燈飾。真做起來,也只花十五分鐘就完成了。點亮燈飾後,他將房裡的照明調暗,退到稍遠處眺望。面向陽台的窗戶,映出他獨自佇立在房裡的身影。
城戶心想,喝點酒吧。偏偏此時傳來菊地雅章不拘一格的〈All The Things You Are〉的樂音,他站在原地不想動。
時間,彷如成了緩緩瓦解的節奏。旋律,成了一滴一滴,清澄的水滴滴落,在寂靜的室內,泛起層層漣漪。
比起音樂本身,城戶更屏息於音符的流動與餘韻的融合,望著聖誕的樹燈飾,以固定的節奏變化的模樣。
不久,桌上的手機傳來 Line 的訊息聲。是香織。
「你那裡沒事吧?颯太有沒有乖乖的?」
香織出差中傳訊回來,誠屬難得。可能她也很在意最近夫妻不睦吧。城戶心想,稍微能轉換氣氛也是好事,看著這兩行訊息喜上眉梢。之前她說過這次是和新主管去出差。這個新主管是頗有人望的男人,她也不發工作牢騷了。
城戶一反常態加了表情符號,如此回訊:「嗯,沒事。颯太很乖喔。出差加油!」妻子回了一張城戶沒看過的可愛娃娃貼圖寫著「Thank you!!」。那是發這張貼圖的人,這一年來從未有過的開朗笑容。
坐在餐桌旁打了一會手機後,城戶想起美涼說的「三勝四敗主義」人生觀。
他對美涼這個人,顯然抱有「喜歡」這種情愫,但他打從一開始就徹底放棄要發展成那樣的關係。這在所有層面都是不切實際的,他根本沒認真考慮過,然而「若美涼是自己的伴侶該有多好」這樣的念頭仍禁不住浮現。
他很喜歡與美涼交談時的自己,覺得那時的自己不同於其他任何時候,有種非常舒服的愜意感。在臉書上,看到她那種輕鬆隨興的模樣,動不動就能笑得很開心的臉,城戶不禁想像,有她陪在身旁的生活會是什麼情景?要是和她結婚,她是颯太的母親,情況又會如何?——但在這世界上,與其說這是現實裡可能發生的事,不如說可能已發生,只不過那是別人的人生,在截然不同的世界裡。
城戶心想,要是更年輕的時候,就算已婚,也不會是這樣看似通情達理,實則優柔寡斷的態度吧。但那時拍拍他一向猶豫的屁股,硬強拉著他往前的那股衝動——亦即性慾——如今已難為情地退縮,若慾念硬要的話,他的身體也只是勉強奉陪。那股在妻子身上無法得到滿足而苦惱不堪的性慾!但如今已然相反,他已懶得拍打性慾的屁股,拉著它往前衝。二十多歲時,他還自以為是地認為,這種老成的有氣無力,肯定是裝模作樣,大家瞎掰的。
無論如何,想委身於某種突發性或毀滅性的衝動,拋棄至今建立起的生活,與她展開新人生,這種中年一時沖昏頭的想法,與令他銘感至深的、她的「三勝四敗主義」,亦即人生踏實妥協的生活方式,可能是極其對立的。
其實,「X」是個對人生感到無聊,極其平凡的人吧?城戶第一次這樣想。
既然人是由「回憶」構成,那麼,擁有別人的回憶,就能成為別人吧?
「——其實,他只是在這樣的深夜獨自一人,不知如何打發對人生的倦怠,無意間在網路上搜尋到小見浦吧?其實和殺人什麼的都無關,只是想尋求比現在多幾分刺激的人生,就只是這樣一個輕浮的男人?……」
小見浦畫的裸女塗鴉乳房上,寫下「曾根崎義彥」這個名字,城戶上網搜尋,別說犯罪經歷了,根本找不到這個人。
城戶以前就猜想,小見浦這個詭異的人,可能讓「X」犯下了什麼罪行,這種想法如今更強烈了。因此對小見浦的同情也產生了幾分動搖。
然而相反的,「X」也可能過著極其平穩的人生,平穩到覺得與家庭不和的谷口大祐交換人生也不錯。又或者是為了錢。
無論如何,對里枝而言,這一定不是重點。反倒是,城戶此刻開始認真思考,解決這個空虛的「偵探遊戲」後,必須好好重建自己的家庭。
不料從這天算起兩週後,因為一樁奇妙的事,城戶遇到了「X」本人。
這使他再度陷入「偵探遊戲」裡。然而在那之前,坦白說,今夜他已想放棄對這件事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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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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