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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丁‧普赫納,《筆尖上的世界史:形塑民族、歷史和文明的故事力量》,究竟出版
公元一○○○年,京都
世界文學的第一部傑出小說,在大約公元一○○○年時,由日本宮廷侍女寫成。我還記得當我得知此事時的驚訝情緒。我們甚至不知道作者真實姓名,只知道她因為故事中令人難忘的女主角,而被稱為紫式部。這位不知名的女官創造出一個由屏幕、扇子和詩構成的文學世界,不同於以往的任何書寫。《源氏物語》以失去繼承帝位資格的王子,與隱居鄉里的貴族女子間發生的浪漫故事為核心。在發展這個故事時,紫式部空前未見地讓讀者知曉其人物的想法和欲望。儘管他們的生活局限於嚴格的宮廷禮法與性別角色等限制,但故事人物仍逐章在複雜的環境中持續成長,令其宮廷讀者欣喜。等到作品完成時,《源氏物語》已經變成十分深刻雅緻、錯綜交織的故事。
作者對於日本宮廷女性受限的生活有第一手的認識。她身為省級官員的女兒,地位雖比書中主角低一個級次,但仍屬於她所描述的世界。為了要容身於這個世界,紫式部學習了創作和歌(日文短詩)。其地位的女子應學習詩歌和書法,然而只學習這些並無法滿足紫式部。她尤其想要通曉神祕且富有挑戰性的中文書寫系統。唯有如此,才可一窺在日本極受推崇的中國古代文學傳統。不過傳統上,研習中國文學是男性專屬的權利。
紫式部下定決心要達成目的,她在兄弟上中文課時偷聽,並且趁著無人注意時私下練習,偷偷學會了中國文字。她的中文造詣很快便超越她的兄弟。父親察覺她的成就時,感嘆說道:「我何其有幸,可惜她非男兒身。」達適婚年齡的紫式部按照典型的婚姻安排,被許配給一位比較年長的男士。就此而言她是幸運的,因為丈夫擁有一整間書房的文學文本,可供她繼續研讀,很像她作品中那年輕的主角,從依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中獲益。
紫式部除了偷偷研讀中國文學,還接受完善的日本文學教育。就這方面來說,她可算是生對了家庭。其曾祖父的詩作還曾收錄到首批重要的一部日語詩集之中。如同許多日本事物都承襲於中國,該部詩集也不例外。大多數文化崇仰長篇史詩故事做為文化根基,例如《吉爾伽美什史詩》或《奧德賽》。然而在中國,經過精心安排的詩集《詩經》,是最多人研讀的文本(後世認為經由孔子刪編,《詩經》因而成為儒家經典)。透過詩集創建日本文學的想法,遵循著中國的傳統。同時,日本作家開始記錄歷史,這是促進文化獨立的跡象,紫式部也抱著極大興趣研讀這些文本。
學習中文和日本歷史紀錄是冒險的舉動。即使紫式部設法隱藏她的知識,但有時也會不慎洩露。皇帝本人就曾半佩服地表示,紫式部必定對日本歷史深有研究,結果引發紫式部賣弄學問的謠言。她知道自己往後必須更加小心,因為身為女子,學習中文和日本歷史是不合禮法的。在難以辨察流言蜚語和政治權術的世界,吸引不當的注意,或者表現得不夠像女人,可能造成悲慘的結果。為了自保,她開始假裝自己甚至看不懂紙屏風上最平常的中文題詞。
丈夫過世後,紫式部突然發現自己有足夠的自由,能運用她得來不易的文學教育。於是,她開始撰寫最終將成為《源氏物語》的個別篇章。這部作品雖稱為「物語」,但很快便超越簡單故事的範疇,變成平安時代宮廷生活的詳細記述。紫式部私下學習的中國文學知識,透過行文中多次提及中文詩而顯露出來,但最終完成的作品卻與中國文學幾乎無相似之處。它是一種新的文學形式,標誌出日本增長中的文化獨立意識。
這種文學類型不是浸淫於中國文學傳統的男性學者能夠想像的書寫。說來矛盾,女性所受的歧視反而使她們比享有特權、依舊恪守傳統和中文書寫的男性作者同行,得以站在更有利的創新位置上。
紙與屏風的世界
描繪日本宮廷內幕的紫式部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大膽的事。為顧及她所屬豪族藤原氏的感受,她小心地將故事的發生時間設定於百年前的過去。藤原氏透過精心安排的政治聯姻控制住皇帝,而《源氏物語》詳細關注這個主題。藤原氏族長—紫式部的保護人—不會喜歡對於權力手段的坦率記述。(匿名寫下的藤原氏歷史,有時被視為出自紫式部之手。)
宮廷位於現今的京都,長四.八公里、寬四公里,四周是石牆,仿傚中國城市的格狀布局和建築風格。當時京都人口約有十萬,而日本總人口數約五百萬。但《源氏物語》不是描寫大眾或為大眾而寫,它是寫給住在宮廷附近,以及對受限的上層社會世界略知一二的數千人閱讀。靠近皇帝比什麼都重要。
廷臣可能會冒險出城探尋佛寺或隱藏的美麗事物,但他們很快就會回到格狀的都會區,那裡是他們的天然棲息地。一旦出了城市,便覺房舍灰暗、方言怪異、詩句索然無味,書法也無可救藥地粗劣。
在《源氏物語》中,如此的一次外出推展出主情節。在短暫走訪某座偏僻寺廟的行程中,廷臣源氏透過窗簾瞥見一名女子,但女子迅速退回到受一小群侍從保護的女眷區。出身高貴的婦女難以一見,且幾乎無法靠近。分隔男女的障礙有好幾重:石牆、木籬、竹簾、帷幔和紙屏風。質輕的六折式屏風用米紙做成,另有比較厚重、裝飾華麗且在框架上漆的屏風,但同樣以紙製作。如果男子過於靠近,則會以同樣是紙製的扇子遮著女子的臉以免被看見。即使是兒子、兄弟和叔伯,也不能與女性親戚面對面相見。達適婚年齡女性的生活起居,可在不被父親以外的男子看見的情況下進行。
女性受到嚴密的保護,但實際上這層保護往往如紙一般薄,擋得住視線,擋不住聲音。潛伏於屋舍外的光源氏偷聽到裡面有人即席賦詩,說那名女子像春草的嫩芽。他馬上就該主題以短詩應和,對著一名侍從吟誦,希望女子能聽見他的詩而給予回應。宮廷社會中,人人都能在專用紙張上賦寫實為優美文句的短詩。所有紙製品中,詩是最重要的。人們認為一首好詩應取材自然世界—花草和動物,並切合寫詩的時機。每首詩都需要得到應和,甚至日常事務有時也透過這些短詩的交換進行處置,讓人得以暗示其真正意圖而不待明言。
在高度仰賴暗示的社會,詩是重要的溝通手段。宮廷裡平常的一日,有數以百計此類詩作在交流。詩越是微妙間接,越能與其他詩相應和。如果無法當場構思好詩,二流詩作也行,只要能透過暗示順利溝通不應明說之事。
由於女子未予應和,她的看護人拒絕讓源氏入內,他於是返回都城。但源氏沒有放棄,他寫了另一首詩,而且是用心繕寫,暗示他透過窗簾窺看她。他將這首詩折疊成結、隨意封裝,使它看起來像不費力完成的事。在這個用紙打造的世界裡,就連帽子、衣服、各種家具和武器,都用這種神奇的材料製造,知道如何處理紙因此至關重要。每種紙面都可以用來題詩。有些詩寫在折疊式紙板屏風上,構成貴族屋內的主要裝潢。故事中,人稱光君的源氏會在女士的扇面上寫詩,或者和她交換已經題寫詩句的扇子。然而,就源氏目前的狀況而言,最好依循慣例,將詩寫在專用的紙上,再用另一層紙加以封裹,交由信使傳送。
這次他得到回應,但不是期待中的那種。女子的侍從,一名尼姑,告訴他,受她照管的人年紀太輕,不適合接受情色的調戲。光君於是知道他愛慕的對象只有十歲。年紀的確小,但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他自己在十二歲就結婚了,而且有些女子甚至更早婚。這種婚配方式是宮廷複雜社交系統的一部分,相互競爭的氏族藉此將女兒置於靠近權力中心處。理想的情況是成為皇帝正室,側室的子女前途比較不明確。光君對此再清楚不過。他的父親就是皇帝,但他的母親只是側室,因此被擁有更強力後援的皇帝妻妾瞧不起。
面對勢力最強大的氏族,連皇帝也無能為力。皇帝被迫承認愛子的薄弱身分,決定取消光君繼承帝位的資格,藉以讓他遠離權力遊戲。因此光君獲賜「源氏」這個名字,指出其新地位,但人們依舊出於崇敬而稱他為光君。
源氏該拿這名女子和她頑固的侍從怎麼辦?儘管當時的人們早婚,但她的侍從堅稱就年齡而言,十歲女孩還不夠成熟。他們應源氏的要求將詩交給她,但毫無效果。問題在於女孩尚未學會寫詩。對此,源氏只得承認這的確是她稚幼的跡象。不會寫詩的女子年紀還太小,不懂得談情說愛。
不久之後,源氏聽聞女孩之父長期忽視她,此時打算讓她遠離源氏的影響。源氏知道自己必須迅速採取行動,於是藉故驅車到女孩住處。這回,他拋開一切慣例和禮法,闖越窗簾、帷幔和紙屏風,不顧受驚嚇的侍從尖聲抗議。女孩正在睡覺,光君摟住她,安撫被吵醒的女孩,抱著她上自己的馬車,駕車而去。他自己認為這全是為了她好。在他的宅邸中,他能庇護她、確保她有合適的侍從和前途。他可以親自教育她,將她培養成高尚得體的年輕女子。在教育這方面,她顯然被忽略了。
對許多讀者來說(包括我在內),這樣的故事開頭令人深感不安:違反其父親意願,綁架一名十歲女孩。這聽起來不像是創造健全關係的好辦法。但紫式部的早期讀者有不同的反應。男性情人綁架十歲小女孩的情節縱或讓他們稍感驚訝,但他們不會譴責促成這種行為發生的婚姻制度。而且他們欣賞光君,讚揚他藉以變成熟的這個過程,儘管他有瑕疵。
閱讀《源氏物語》變成欣賞文學教育的故事。他們尤其欣賞源氏教導女孩寫詩,因為詩所需要的不只是自然形象與暗示,更重要的是如何措辭。製造高品質紙張的能力開啟了書法的黃金時代,這是想在宮廷中出人頭地的男男女女必備的技藝。由於詩是如此重要的溝通形式,每個人利用不同毛筆的各種書寫風格,在很大程度上會透露一個人的性情和教養。不幸生活在都城和宮廷社會之外的人,則可能學到過時的風格(或者甚至根本不會寫書法)。源氏想確保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他年幼的受保護人身上。他會親自書寫模範字體,好讓女孩臨摩學習。
等到女孩在他家安置妥當,並處理好從中干預的親戚,源氏寫了另一首詩。可選用的紙張種類繁多,還有不同顏色、樣式和品質。其中,他選擇了深紫色的紙,利用一種特別的植物紫草染製而成。這首詩以及它所暗示的植物,將賦予女孩名字:紫姬。透過這首詩,源氏替他的至愛命名:「野草紫草根相通,摘來看視待何時。」
小說繼續寫道:
「妳何不試著寫看看?」源氏鼓勵她⋯⋯「可是我寫不好。」她表示抗議,仰頭望著他。她長得如此可愛,他忍不住微笑。「就算寫不好,也得至少試試。如果妳什麼都不寫,就不會進步。我來教妳。」他發現她握筆和別過身寫字的模樣嬌美迷人⋯⋯她的書法雖然相當稚嫩,但他馬上看出她是可造之材。她的筆法圓潤雅緻,仿似已故外祖母的字跡。源氏知道如果她多加臨摩時下字帖,必定能寫出一手好字。」
在這種展露希望的鼓舞下,源氏繼續教導女孩書法藝術。改進她的筆法,教她如何選擇合適的紙張和封裝一首詩。他要將她調教成真正的宮廷仕女。
中國文字、筆談與日本文學
平安時代宮廷的紙文化源自中國。日本接連數百年採納中國文明與科學,是一個文化接受另一文化大多數產物的極端例子。通常這種大規模文化轉移是軍事占領的結果,但日本承襲中國文化卻是出於自由意志(羅馬也以類似方式吸收希臘文化)。
為了與中國文化保持接觸,日本曾定期派遣正式使節團,渡越分隔日本與亞洲大陸的狹窄朝鮮海峽。日本特使與其中國東道主雖然彼此話語不通,但他們能藉由中國文字溝通。由於中文不是表音文字,日本人可以將中文納入自己的語言之中,用日語讀出中國文字。這就類似說不同語言的人能夠藉由在紙上寫下數字,洽談某件採購的價錢。即便各自的語言對於這些數字符號有不同的發音方式,但彼此都能了解書面數字的意思。同樣的情況,中國與日本特使因此可藉由書寫共同的符號來溝通。這種以書寫做為基礎的跨語言溝通形式,稱為筆談,是非語音文字的一大優勢。
以中文書寫的文學作品是輸入日本的文化產品之一,其中包括儒家經典。它們毋須經過翻譯,因為受過教育的菁英分子學會直接讀寫中文,只不過是用日語發音。在源氏的平安時代,宮廷交流的詩作往往微妙指涉中國經典和比較近代的文學,首都還設置了以儒家經典為基礎的中文學院,做為學習和教育的中心。
在中國,儒家經典已經促成科舉制度,保證通過考試的應試者獲得有利可圖的公職和有薪給的閒差。這種考試制度絕對不會在日本生根,因為日本有掌握權勢的氏族和家庭,想藉由政治婚姻以控制權力的門路,而非透過難以掌控結果的考試制度來進行。
在紫式部的故事中,當源氏決定送兒子就讀中文學院時,兒子並不感到興奮。他寧可按慣例透過家族背景獲得高階官職,不必和地位低下許多的學生在大學裡費力爭取職位。
但源氏無疑會想送年幼的紫姬就讀這所中文學院,或者教授她中文。官方保留給男性中文讀寫的能力,主要是用來為國家服務(以及頌揚過去)。或許官方認為擁有數以千計複雜符號的中文書寫系統,已超出女性的理解能力;又或者,不讓女性接觸該文化的原始碼,只不過是用來維護男性特權的手段。作者紫式部對此知之甚明。女性理應使用稱為「假名」的不同書寫系統—這也是用於撰寫《源氏物語》的字母系統。
假名的發明,起初是為了另一個中國輸入品:佛教。佛教著重出世和欣賞轉瞬即逝的美。平安時代宮廷裡的許多應酬詩,都是寫來捕捉這種無常世界的感覺。佛教也受益於紙和印刷術革命,其程度或許更甚於儒教。中國、韓國和日本現存最早的印刷品全為佛經。世界上最早的印刷品《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和《妙法蓮華經》在日本特別具有影響力,時常被複製和誦讀。源氏正是在城外寺廟禮佛時,首度發現年幼的紫姬。在小說的後續發展中,紫姬也將助印和閱讀佛經,其中就包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佛教引進一個完整的書寫系統。日本僧侶曾前往印度找尋原始文本,在那裡遇見寫就若干佛經原典的梵語和梵語字母。日本僧侶熱衷於推廣佛教信仰,他們看出表音的梵語書寫系統優於中文大量書寫符號的好處,決定嘗試為日語開發類似的系統,於是創造出假名。
這個新系統鑑別出口說日語中四十七個不同的語音,並以四十七個符號表示。某些符號記錄音節,而非個別語音,是一種稱做音節文字的表音系統。
假名音節文字比表音字母稍微複雜些,因為口語比個別語音包含更多音節,但相較於非表音的中文系統仍然簡單太多。新日語書寫系統的另一項好處是,它代表日語特有的語音,而非勉強讓中文符號將就於不是它們本欲代表的語言。年幼學子依循這個新書寫系統的佛教源頭,藉由誦讀一首正好使用四十七個語音各一次的佛詩,來記憶這四十七個符號。
起初,假名在日本的聲勢比不上傳統中國文字,但對女性而言,像是作家紫式部,這已經夠好了。在《源氏物語》中,光君訓練年幼的紫姬寫假名,這是所有廷臣透過短詩與女性溝通時,必須使用的書寫字母。假名因此在宮廷社會中取得立足之地,讓這個社交圈倚為首要溝通媒介的日常詩作得以存在。
《源氏物語》中,等到源氏成功教會女孩寫書法、詩和假名,便娶她為妻。她當時十二歲,也就是源氏第一次結婚時的年紀。儘管源氏對她百般呵護,她仍是大吃一驚。婚禮結束後,翌晨,源氏遵照習俗留了一首詩給她。但關係的驟然改變,讓紫姬不知所措,所以沒有回應。源氏查看她理應留下應和詩的匣子,發現裡面是空的。但無論如何,婚禮已經完成,源氏於是吩咐呈上代表完婚的傳統象徵物米糕以確認此事。他的新妻子很快就習慣了新關係,並在源氏開始和她交流時,善用她所接受的訓練作詩。世界文學中一個偉大的愛情故事於焉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