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見過各式各樣從全身麻醉醒來後的病人,有的人喃喃自語說的夢話,有的人在手術台上扭動試圖掙脫束縛,但只有她,醒來後便放聲大哭。
在婦產科實習的日子裡,會有很多機會到開刀房學習,也就時常會遇到來做子宮內膜刮除術(D&C)的婦女,一般子宮內膜刮除是因為子宮內膜不正常增厚,為了排除細胞惡性變化的可能而進行的取樣檢查,然而這個術式卻也同時有另一個用途:終止早期妊娠,也就是所謂的墮胎。
那天,一名已經育有三名子女的大齡婦女,因為經期異常延後來門診求助,意外發現懷孕十周,決定來終止妊娠。上麻藥前在手術台邊,我問她為什麼選擇要終止懷孕?她吞吞口水躊躇吐出兩個字:經濟。上麻藥、消毒、鋪單、刷手,我們迅速開始準備手術,而我的角色便是站在病人右側操作超音波機,讓操刀的醫師可以看清楚器械從陰道進入子宮後的位置,以及確認胚胎相關的構造。
「其實這是一個相當健康的胎兒」,學長一邊操作一邊指著螢幕上胎盤與骨盆腔的解剖構造解釋給我聽,我來回調整角度與方向,學長突然歎道:「心臟已經形成了」。麻醉護理師和流動護理師都湊了過來看,我們看著螢幕中間規律開閉開閉的心臟,節奏輕快地展現生命,同時也依稀可見頭顱、四肢和臉等胚胎的人型。
「其實我們在做這件事情真的不好,這些都是生命啊」,學長感嘆地說道,很多時候其實醫師也有很多無可奈何與不願意,終止妊娠的手術複雜度不高,但就如同學長說的,這些都是生命,只是在錯誤的時間來到這個世界,而我們不得已必須擔任這個劊子手的角色。看著超音波影像裡,器械一次次進入把胚胎組織夾出,整個手術室裡都安靜下來,只剩下麻醉機上媽媽規律的心跳聲,以及時不時學長發出的慨歎聲。處置進行得差不多後,學長檢查一下取出來的組織檢體,發現了可辨認出五個手指的小小手掌,大家湊了過來看又是一陣唏噓,也討論起預防的重要性,甚至開始指責起熟睡中的婦女為什麼一開始不好好避孕呢?讓這個生命承受大人的不負責任,何其無辜。
手術結束後媽媽從麻醉裡甦醒,突然悲從中來,從一開始小聲啜泣,然後轉為哭嚎,直到我們幫她推到恢復室都無法平息。「還會有的」,路上護理師學姊這樣跟媽媽說,但我總覺得不是這個原因,那份悲傷,更像是一種自責與罪惡感的交織,有報導指出,根據美國一項心理學研究指出,美國每年160萬名墮胎的女性中,其中10%會出現嚴重的情緒創傷,而其他的90%的悲傷可能是隱藏性的,我們對於這樣的選擇除了譴責,也許更該關心的是如何協助她面對後續的自己,同時也該跟她的先生或是其他重要他人好好討論,畢竟,他們將會是陪伴媽媽度過這段低落與憂鬱的關鍵。醫療的過程往往無法做到這麼多的層面,也是所謂醫療以外的議題(paramedical issue),當我們疾聲倡導全人醫療,也許我們的健保與醫療能再去思考這樣的後續照護。
每個禮拜,或多或少都會有終止妊娠的手術,我們總是得學著接受與調整自己的心情,懷孕生產其實有喜也有悲,不論對父母、家人或是我們醫療人員都是。從恢復室離開前,我又回頭看了看再次睡著的媽媽,不曉得是因為麻藥還沒全退或是她已經哭到精疲力盡,我突然有點揪心也有些遺憾,默默地在心裡輕聲對媽媽和無緣來到世上的孩子說著:辛苦了,你們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