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參與臺北詩歌節
「詩人進校園」的活動,我想著短短的一個半小時,可以帶這群學生做些什麼?這是一群六年級的孩子。我想著,如果我跟他們只會見一次面,那麼關於詩這個東西,我最想分享的是什麼?我想著小學時候讀到的詩,詩人感覺是很遙遠的人。我想,我想跟小孩分享──寫詩的人不是很遙遠的人,他們的詩也不是很遙遠的詩。
我從自己的筆名先說起。
我在白板上寫了「廖瞇」。我把「瞇」這個字圈起來,我說,這個字是我給自己在寫作上的名字。「這個字不是貓咪的咪喔,它跟貓咪的咪長得不一樣,意思也不一樣。你們有人知道這個字的意思嗎?」
有人馬上舉手,「我覺得它跟眼睛有關。」
又另一人舉手,「跟眼睛有關。」
我說對唷,這個字跟眼睛有關。你看這個字,是一個「目」,跟一個迷路的「迷」。「眼睛迷路。」我說,「所以『瞇』這個字是眼睛的一個動作,讓眼睛不會迷路。你們什麼時候會瞇眼睛?」
有小孩說太陽很大的時候,有小孩說風沙很大的時候,有小孩說看不清楚的時候。
「嗯,太陽很大、風沙很大的時候,我們會瞇眼睛來保護眼睛。那,看不清楚的時候為什麼要瞇眼睛?」我問。
「這樣可以看得比較清楚。」小孩說。
噢,太好了,有小孩說出我心裡的答案。我說對,看不清楚的時候,瞇眼會看得比較清楚,這就是我用這個字當筆名的原因。「我覺得寫詩不一定要用很厲害或很華麗的文字,我覺得『觀察』是更重要的事。那個觀察不是只是看過去而已,而是仔細的看──看不清楚的地方,仔細的看;遇到不了解的事情,慢慢的想。」我說,「我用瞇作為名字,來提醒自己細細的看,慢慢的想。」
誰可以寫詩?
接著我問:「你們覺得詩人是一種職業嗎?」會這樣問是因為,我小時候以為有一種人是專門寫詩的,然後靠寫詩工作賺錢。「不是啊!」小孩不約而同的說。嗯,顯然這群小孩比我從前聰明。
我說嗯,詩人確實不是一種職業,職業的意思是他可以靠寫詩賺錢,「但其實寫詩不一定可以賺錢,就算有賺錢也賺不到多少錢。既然寫詩賺不到什麼錢,那這些寫詩的人幹嘛還要寫?」
我一說完,馬上好幾隻手舉起來。這個學校的學生發言很踴躍,我必須走來走去遞麥克風。
「因為興趣。」「因為有成就感。」「因為需要抒發。」「因為覺得不得不寫。」小孩們劈哩啪啦說出自己的想法。聽起來,他們覺得寫詩是因為有感覺想寫。
「那你們覺得幾歲開始可以寫詩?」我問。
說完後我覺得這個問題的問法有點不太對,意思好像幾歲以上可以幾歲以下不行的感覺。我換了個問法,我說,我認識的寫詩的人,有大人,也有小孩,「你們要不要猜猜年紀最小的大概幾歲?」
「十五歲」、「十歲」、「兩歲……」有學生說兩歲。我說哇,兩歲,兩歲只要有感覺也可以寫詩對嗎?只要有人幫他把字寫下來?小孩點頭。接著有小孩說,「只要會寫字,就可以寫詩。」
我不否認我的問題有引導的企圖,因為我確實希望小孩對詩這件事的想像是──每個人都可以寫詩,只要想寫他就可以去寫,寫得好不好是以後才需要去關心的事。但我沒想到會有小孩說出「只要會寫字,就可以寫詩」這樣的回答,他的回答將這個教室裡的小孩,導向了我期待的方向。
「只要會寫字,就可以寫詩。」「那這樣這個教室裡所有的人都會寫詩囉!」我順著小孩的話說。
給小孩抽籤用的詩籤與詩筒。詩歌節工作人員幫忙做的,感覺非常專業。
小孩往我期待的方向走,或許接下來的討論會更進入狀況?我拿出詩籤,「我今天準備了很多詩給大家抽,這些作者中有各式各樣的人,有臺灣人、有日本人、有印尼人;有大人、也有小孩;有導演、會計師、看護工……」「他們不一定有出過詩集,但同樣的是,他們都在生活中發現或感覺到一件對他們來說,重要的事,他們想寫成詩跟大家分享……」
「等一下我們要做的活動是分組抽詩籤,然後大家討論抽到的詩,你們覺得是什麼樣的人寫的?是大人還是小孩?男生還是女生?你們覺得作者在什麼樣的狀態下寫的?你讀完之後的感覺是什麼?」我把籤筒遞給第一排的小孩,「誰想先試抽看看?」
抽籤這件事是這樣的,只要做成籤,大家就搶著抽。
他們抽到的第一支籤是〈生死〉。
我請小孩讀出來,並請詩歌節的工作人員將詩打在投影幕上,好讓所有的小孩都可以讀到詩──
火柴不點就不會死
火柴不點就會死
花不開就不會死
花不開就會死
不出生就不會死
不出生就會死
小孩唸的時候,我一邊聽一邊想,小孩不曉得能不能體會這首詩想說的東西?我聽著小孩一邊唸一邊疑惑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在想。「有人想要說說這首詩在講什麼嗎?」我本來以為會很少人舉手,結果好多隻手。
「那個火柴啊,如果你不點,它就不會燃燒,就不會燒完。可是如果你不點它,它就好像沒有活過一樣。」一個小男孩說。
我不確定其他舉手的小孩是怎麼想,但這個小男孩把想法說得好清楚!接著我問他,那麼花呢?那麼人類呢?小孩說,跟火柴一樣。
小男孩說得簡潔,卻很有力,幾乎不需要我多做解釋。於是我接著問,那你們要不要猜猜作者是什麼樣的人?在什麼狀態下寫的?
「是個老人。」「他可能得了絕症。」「他在思考人生的意義。」「他覺得他快要死了,他在思考。」
小孩在講的時候,我笑出來。最後我說,「這首詩的作者是我。」小孩全都睜大了眼睛。
我說我不是老人,也沒有得癌症,「不過,我確實是在思考生命。」我分享了自己是在什麼情況下寫下這首詩:「有一天我在整理房間,我發現抽屜裡有好幾盒火柴。你們有看過火柴嗎?火柴這種東西現在很少了,我就想,我要好好保存才是。但是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另一件事──那這些被保存下來但從來沒有擦出火花,從來沒有燃燒過的火柴,算是活的還是死的呢?」
「於是我把我對這件事的思考,寫成了詩。」
我看著小孩,有人露出「喔」的表情,那種表情像是聽到一件沒聽過的事,發現一個沒見過的生物。
他們讀到些什麼?
接著我請小孩分組,去討論他們抽到的詩,去感覺作者是什麼樣的人,在什麼狀態下寫的。這沒有標準答案──我的意思是,作者當然確有其人,但討論的目的並不是要小孩猜出真正的作者(怎麼可能猜得出來),而是透過討論去深入的讀詩,去接近作者的內心世界,並將自己讀詩時的感覺與想法寫下來。
學生們討論的時候,我四處走動去聽他們的討論。有些小組討論的方式是把每個人的想法寫下來;有些是綜合討論後,寫下共同的想法;也有逐一分析句子的(我倒沒想到他們有人會這麼做)。後來我請他們分享,我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儘管這批詩籤的作者有大人有小孩,但他們大部分都猜是小孩寫的。
其中一組學生抽到鴻鴻的〈學習單〉。
聽完一個故事
要寫學習單
讀完一冊繪本
要寫學習單
看完一部電影
要寫學習單
爬完一座山
要寫學習單
老師,你看過的學習單
多過我們任何人
你從我們的學習單上
學到了什麼?
蝸牛爬到高高的樹頂
牠寫了什麼學習單?
鮭魚游回遙遠的故鄉
牠寫了什麼學習單?
風吹進破了的教室窗戶
它寫了什麼學習單?
不,風只吹走了我們的
我們的學習單
讀完這首詩,請交一份學習單。(節錄)
我請學生把抽到的詩讀出來,然後說說他們讀完這首詩的想法。
那組小孩全是女生,她們推著笑著要推誰出來分享。最後一個小女孩出來,她大聲的唸:
「我們覺得這是一個小女孩寫的。老師在上課時叫大家寫詩,然後這個小孩寫的時候覺得很崩潰。」小女孩最後說:「我們覺得這個小孩把我們的心聲寫出來了,謝謝這個小孩。」
我聽完後忍不住笑,因為這首詩的作者是鴻鴻。我說,你們覺得這首詩寫出了你們的心聲啊!那這首詩的作者一定很開心。「不過,這首詩的作者是一個大人喔,他是這個詩歌節的主辦人。」我說。
小孩聽了很驚訝:「大人?」「主辦人?」我說對呀,他是個大人,他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寫詩了,他很關心教育,也很了解小孩的心情。
接著我問還有沒有其他組想要分享?一組男孩組舉手。他們抽到的詩是蔡仁偉的〈發言〉。
釘書機發現自己說錯話
想把話收回來
可是白紙上已經有兩個洞
同樣他們推派了一個小孩唸詩,唸完後他分享了他們的想法。這組記錄的方式很特別,他們用拆解的方式去讀詩:「我們覺得這首詩的作者是個男孩。這個男孩自己就是詩裡面寫的釘書機,釘書機指的就是他自己,釘書針是說出來的話,洞是傷害,白紙就是被他傷害的人。」
我聽了覺得好厲害。我接過他們的紙來看,「哇,你們一一對照裡面的比喻喔。」我看著上面的記錄:「很日常,很深奧的意思是?」「就是很生活化,可是又很深奧。」小男孩說,「我們覺得這首詩比喻得不錯。」我說你們也分析得很不錯。說話的小男孩翹起雙手大拇指指著自己,「我們超棒!」我聽了忍不住笑出來。
接著又聽了好幾組學生的分享。我在想,這些小孩在讀詩的時候,會不會因為覺得寫這些詩的人都是小孩,所以他們可以很自在的評論?其他組學生有抽到
中島芭旺的句子,也有抽到我帶的寫作課學生小D寫的詩,也有印尼移工Ellen的詩,也有我的詩。他們對這些詩似乎都很有感,都覺得好像是小孩寫的詩,是因為我特別選了跟作業、跟功課、跟生命、跟家人有關係的詩嗎?
寫下自己的詩
等到大家都分享的差不多了,最後,我請他們寫下「自己的詩」。
我說,今天我們讀了好多詩,你們可以回想自己讀詩的時候的心情,你想到了什麼?你有沒有什麼也很想要寫出來的東西?或是你有了什麼靈感想要改編某一首詩?你想要寫什麼都可以。我一邊說,一邊把紙發下去。
「我現在把紙發下去,不過這不是功課,也不是作業,不是一定要寫的東西。但是如果你有感覺,你有很想要寫的東西,你可以把它寫下來,我們會把它做成像剛剛那樣的詩籤,給別人抽,跟大家分享。」
其實我不確定到底有多少小孩會寫?會不會他們讀得很開心但都不想寫?沒想到好多人都寫了,寫到下課時間快到了結果來不及分享。我說,啊已經要下課了,沒辦法讀所有人的詩,我抽三張來唸好嗎?結果小孩們大叫抽我的抽我的:「抽下面的!」「我的在中間!」我發現裡面有好多跟作業、跟功課有關的詩,也有大人跟小孩的關係的詩,有思考人生的詩,也有好笑的詩,改作的詩。
- 作者劉文慈,改作自鴻鴻的〈學習單〉。其實文慈還寫了另外兩首,都是屬於調皮的詩。
- 作者朱朱。我猜是受到鴻鴻〈問答〉一詩的影響──「是誰把我們塞給老師? 是誰把老師塞給我們?是誰把考卷塞給老師?是誰把考卷塞給我們?」
- 作者:政宏。〈發光〉與〈人生〉都是他的作品。政宏總共寫了四首詩,都短短的,都是四句。這是其中兩首。還有一首是〈辛苦〉:大人都說自己辛苦/也都說自己好累/都會說體諒小孩/卻沒能親身體驗
- 作者沒有寫名字。在課堂上我們讀到中島芭旺的句子:「『小孩要聽大人的話。』有大人會說這種話讓我好吃驚,有老師會說這種話讓我好吃驚。分明大家都是人。」我猜是這段話讓這個小孩寫了〈為什麼〉。我不確定小孩想得多深,但這首詩很深,尤其是它的結尾。
- 作者沒有寫名字。這首詩是改作自蔡仁偉的〈封閉──寫給校園霸凌〉。〈好奇的心〉在最後剛好被抽出來讀,一讀完全場哄堂大笑。
- 作者:阿杜恩。啊,怎麼說呢,我只能說太精準了!插畫也很厲害。
- 作者沒有寫名字。這篇是下課後我在回程的路上讀到的,是少數與當天課堂上的詩沒有關係的詩。不解釋,我覺得很強。
- 作者沒有寫名字。同樣,我也不曉得小孩想到多深,但那句「是父母?還是自己?」的提問,將整首詩帶到哲學的層次。
那像是一個大家都很需要寫的時刻。小孩平常好像都不想寫?但今天的詩似乎打到他們了?我想可能是詩的內容,可能是他們一起討論所以更有感覺?
有時好像會有這樣的時刻,一種很想要說的氛圍。時間太短,我來不及請這些小孩一一分享他們寫的詩,以及寫詩時的心情。但我從他們寫的東西感覺到,他們似乎被打開了一點什麼,那似乎是與感覺有關的東西。
- 照片來源:2018臺北詩歌節、與成德國小的江將老師。謝謝他們的隨堂記錄。
更多「那些小孩寫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