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買點心,看見店門邊放著免費的中文報紙,斗大的標題寫著「灣區只剩下一種人」,這不就是我最近兩年來的心情嗎?真的是所見略同,心有戚戚。
某個學期在社區大學的人體素描課上,老師說這學期可能會有幾堂課沒有模特,他會再想想辦法,至於為什麼會沒有模特呢?因為這些人體模特所賺取的薪資,已經無法支撐他們居住在灣區的蛋黃區了,於是紛紛搬離這裡。
除此以外,女兒上國中時,學區曾經發過一封郵件給父母們,請大家一起支持募款興建教師宿舍,因為學校的教師薪資也幾乎難以支撐在灣區生活所需付出的高昂房價,而這也增加了學校聘請優質教師的困難。那麼難道大家認為的高薪資一族就不會受到影響了嗎?去年我因為疏於照顧自己,不小心進了一次急診室,因為是臨時就醫,平常我自以為年青健康,從來不曾在這裡找過醫生,所以也沒有固定就醫的地方,只能隨便的就近找一家醫院就診。醫院的急診室見我沒有家庭醫生,好心幫我分配了一個,我從入院的當天早晨,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忍不住要求出院為止,只見到我的醫生一面。若不是我不耐久候,一直催促護士,甚至表明我願意簽署責任自負聲明,只求他們盡快讓我出院回家,恐怕我還得在醫院待上好幾天,接受各項莫名的檢查與治療。
在醫院漫長而焦急的等待裡,我不解地想著,我的醫生究竟去了哪裡?為什麼既沒來查房,也沒有告知護士接下來相關的醫療程序呢?原來,我的醫生不只在那家醫院任職,還在醫院旁的一棟小樓裡執業,所以只有下午才有空到大醫院裡見他在醫院裡的病患,其他時候,他都在自己的小診所裡接待私人病患。我見不到醫生,只好一直對護士施加壓力,護士忍不住地對我吐了苦水,說他們也很難為,我是這樣才明白了事情背後的原委。我不知道為什麼這裡的醫生要另外開業兼職,我想大抵是因為待遇不夠優渥吧?!
說實話,一直以來我一直都迴避看醫生這件事。因為醫院對我來說,是個很恐怖的地方,在醫院的我總感覺自己不像是個「人」,而是一件物品,從這個診間到另個診間,沒有尊嚴的被移來移去,被無數的冰冷儀器在身上進進出出,也不會有人告訴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留給我的只有恐懼和疑惑。但這次事件後,我決定要改變自己的信念,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到一個讓我感覺受到基本尊重的醫者來和我一起合作,照顧我的身體。最後我確實找到了,從櫃檯人員的笑容,到醫生的包容,我走出醫院後告訴先生:「我覺得這間醫院待遇可能比上一家醫院好。所以裡面的醫生護士都比較親切,笑容也多了。」
如果連高所得的人都這樣頂著生存的壓力,兢兢業業地活著,那市井小民的生活就不用說了。
很多人都聽說過矽谷22號公車,這是灣區唯一一號行駛時間最長,而且24小時運營的公共巴士,是很多無法在這裡負擔得起一小處棲身之地的人們在夜裡的流動旅館,只消區區一張公車票的代價,就可以助你熬過漫漫長夜。在影片中,我看到一名父親,帶著女兒,整夜在公車上顛簸,讓警察與司機吆喝地趕來趕去,等待一大早晨光降臨,再帶著女兒拖著聽小小疲憊的身軀去上班上學,看完後我一時之間百味雜陳,不知該作何感想?孩子在這樣辛苦的環境下生活著,為什麼父母們要堅持留在這裡呢?這也許牽扯到更大的社會議題,我還沒想明白,也不敢妄下定論。
但這一切不禁讓我想到了先生上個週末在圖書館帶領讀書會時提到的「完全醫生」概念。一個不快樂的醫生,沒有辦法告訴你怎麼快樂。同理,一個不快樂的教師,會如何的教育我們的下一代?而身為全職家庭主婦的我,最切身的感受當然就是當我們自己也不快樂的時候,要如何以身作則的示範給我們的孩子看,如何活出自在喜悅的自己?
女兒前不久剛考完SAT,考完以後同學們說自己的成績很不理想,女兒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們的成績已經是全國排名百分比裡數一數二的高了,卻還是搖著頭說覺得沒有達到自己的預期標準。女兒原本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聽完後原本的欣喜之情已不復在,同時也不明白同學們所追求的高標準?也許是因為自己不夠聰明,對自己的期望不夠?她忍不住的懷疑起了自己?回家以後,她跟我們分享著她的想法。
亞洲的教育一向嚴苛,這是不爭的事實,也是文化的差異。從前在台灣的時候,我們家女兒就曾體驗過各種不同的多元教育,上過雙語幼稚園、森林幼稚園,公立森林小學、公立傳統小學、私立外僑小學,甚至還短暫的嘗試過自學,算是神農嚐百草身一般地身經百戰。當我們把生活的體驗場移到了灣區,不僅失去了熟悉的同溫層支持,同時還發現這裡的一切似乎悄悄地風雲變色了。補習教育滿地開花,周圍的同事朋友們動輒花個幾千上萬美元給孩子們補習已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雖然我們並不跟風,卻也難免覺得自己一家子顯得突兀了。幸好,我們終歸是守住了自己。
不論灣區只否只剩下一種人,我覺得更加令人感到不寒而慄的,是世界上只剩下一種價值觀,縱使膚色外觀不同,腦袋裡裝的卻都是同一套思想:那就是好,更好,還要最好。人人追求勝者為王,歌頌年少得志。也許你可以從一個地方,遷徙到另一個地方,然而當某一種文化,或者價值觀強行霸凌了這個世界,像無解的傳染病毒一樣蔓延開來,最終無處可逃也只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也許這一切只是天性悲觀膽小的我強行腦補的祈人憂天,幸好,同時有某一個我依然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我深深的相信世界會修正它自己。一個人,不可能只有一個面向,你最熟悉的那張臉,只不過是一張你扮演得最得心應手的面具,拿來與這個世界打交道用的罷了。可如果這個面具角色演成了獨裁君王,強行獨佔了你的人生劇場,甚至是世界舞台,讓其他的角色都沒了出場的機會,從此被強行壓制,打入冷宮,這場獨角戲看著還有什麼趣味呢?還是說我們就消極地坐等逆襲,等著這些失寵的地下角色們集結成叛軍,絕地反攻,把一切毀掉,重新來過?
在任何一種可能成真之前,我們能為自己,為孩子,為這個世界做些什麼呢?哪怕是再怎麼微小的一己之力,也可能是如阿姆斯壯登陸月球一般的一大步。在孩子還小的時候,我願自己能夠成為她的心靈堡壘,讓她能夠恣意的野蠻生長,發展出她自己獨一無二的模樣。然而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這個堡壘已經太小了,裝不下整個世界,而人,終究難以獨善其身。小心翼翼的護住每個孩子的獨特色彩,不是為了變成古蹟,收進博物館裡,不見天日,而是為了能夠與我們一起攜手,勇敢地與世界相遇,增添這個世界的彩虹色彩。
在未來的世界裡,我們更加需要的是認識自己的能力,與勇敢活出自己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