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散步集(1.1)

第一章：雙面維若妮卡（La Double Vie De Véronique)

九月二十一日，2019

臺北對於驀然是最安全的地方。在臺北她是特別獨立的，因為她擁有她所需要的一切，必須靠點叛逆製造麻煩好讓她解決。但在蒙特婁却是截然然不同，她是多麼渴望能跟大家一樣，可惜她的法文不夠流利，曾經令她自豪的單純在這邊却是尷尬甚至危險的。從六歲以來驀然夢想著有一天能享受西方的自由，為此她很努力的讀書爭取獎學金，就是為了能夠出國讀書，但她現在孤單的一個人在空蕩蕩的街上，突然之間好想念亞洲瑣碎不成文的規矩。她跟四個法國人住在一間古老石磚蓋成的房子，每次卡車經過時她的房間都會震動的很厲害。她說她想回去東方，但同時她却想在二十幾歲這幾年待在西方。她覺得自己有雙面人生，所以她最喜歡的電影是雙面維若妮卡。至少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死掉，但每次離開台北的時候她都感覺到自己的一部份消失了。

曾經驀然自認不同，那是在離開台北以前。小學的時候她很討厭她的中文名字，她寧可大家叫她她的美國名字，Luna， 多好聽啊！但長大以後她總希望別人能注意到她的東方氣質，在學校因為她英文好總被開玩笑說洋味很重。

驀然二十歲了，還在等待她的燈火闌珊處。去年冬天她在人類學課喜歡上了她的助教。她知道在臺北或許他會喜歡上她，但初到蒙特婁的驀然却空有外殼裏面却被抽乾了一樣。每次見到她的助教時他們倆的眼睛總會對到，但不到一秒驀然就會羞得撇過頭，像一隻驚慌的兔子。在蒙特婁她總是有一點害怕，其實沒有必要，難道她不知道在北美東岸沒有人在乎別人的嗎？

今年夏天從臺北回到蒙特婁沒有多久她又見到她的助教了。他們總是巧遇。以前驀然很相信緣份，但現在她不知道該相信什麼。她沒有想到會再見到他，過了一個夏天她早把他給忘了，她知道他有女朋友，但那天一轉頭他們的眼睛又對到了。她沒有對他微笑，在上了一整天的課後她已顯得憔悴，但在那天之後他又重新回到她的腦袋。

她的背包裡現在裝著筆電、總經課本、散著的活頁紙、紅碎花布的鉛筆盒、海明威、和三部剛從學校圖書館借出的DVD。昨天晚上她窩在床上重看了王家衛的阿飛正傳。她覺得蘇麗珍為情傷狼狽地向警察訴苦的樣子很浪漫。這讓她想到自己，或許她離家在外地一年的狼狽也可以是美的？

現在她坐在學校博物館前的階梯上，天差不多黑了，只能靠著路燈泛黃的光寫字。她知道自己有點習慣蒙特婁了，或許離開臺北遺失的那一部分會永遠遺留在臺北，但好像漸漸有什麼新的東西填補空洞。是什麼她不太確定，但她知道自己終於放掉她捨不得的那段青澀歲月了。奇怪的是放掉後她又再度覺得自己年輕，驀然自從十八歲變得很怕生日，但現在她只想好好生活。

其實驀然天黑了還不走回石磚的房子是有原因的。今天晚上其中一個室友要在那裡辦party，驀然現在依舊是害怕那些場合。所以驀然在天黑的夜晚自己一個人坐在階梯上，看著人群一個又一個地走過，校園越變越安靜。今天是九月二十一號，是最後一個夏天的夜晚。她的身邊有很多小蟲，過不久它們的翅膀就會凍壞，一切都會被雪覆蓋。微風輕輕撫過她的頭髮，她依舊害怕蒙特婁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