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rmony/>:極權下重新思考「監控」、「自主性」、「Reinhold Niebuhr的人觀」及「去大台」
最近跟學生們重看伊藤計畫的<Harmony/>(電影版),仍然很可惜這位天才橫溢的小說家英年早逝,不能再為我們多寫幾部作品。
電影中,世界經歷了一場世界大戰級別的屠殺災難,全球人口減半,以「生命主義」為價值取向的「生府」應運而生,以大半個世紀的時間為人類開發出植入人體且連接中央數據庫的健康維持系統「WatchMe」,系統特色主要有四:
(一)為身體健康情況作全天候監察,一旦出現任何異樣會依據情況即時診斷並開藥調整,肥胖、疾病和衰老基本已經遠離人類,人人的體態和精神狀態均相若;
(二)以智能隱形眼鏡作為延伸配戴裝置,人人都可以從擴增實境(Augmented Reality)中即使得知視線範圍內的相關資訊,包括身邊人的基本資訊(名稱、性別、年齡、職業、社會評分等)、餐廳餐牌(食物的營養資訊)、交通資訊等;
(三)對任何危險動作會作出即時警告,包括煙酒、自殺等;
(四)系統自小就植入人體,成年後自動啟動(因為系統技術不適用於身體狀態未進入常態的兒童)。
「WatchMe」系統基本上在所有已發展國家中獲得全面強制使用,為人民帶來健康保障和生活便利,已經徹底改變人類的生活模式和價值取向。社會上每一個人的身體和生命都不僅屬於自己,同時也是別人的公共資源,所以大家都要好好愛惜自己,同時愛護他人如同自己一樣。使人民打從心裡到生活中都徹底實踐出愛與被愛的倫理價值,「WatchMe」系統打造了一個彷如天國仿製品的世界,也正是人類對後屠殺災難處境的集體回應,因為不想再目睹有人在自己眼皮下死去了,不想再目睹因資源爭奪而引發的戰爭和災禍了,也不想再目睹人類野蠻殘酷的邪惡本性了。
監控(Surveillance)
在這天國的仿製品中,世界各國的兒童自殺率均不斷飄升。為甚麼?主角霧慧敦和她的兩個朋友御冷彌迦、零下堂希安在學生時代的自殺經驗正好為此作出解答。「這身體、這乳房、這臀部、這子宮,全都是我的。難道不是嗎?」當自己的一切皆為社會公共資源,我還是我嗎?一旦「WatchMe」系統啟動,身體和生活的自主權就自動交到這個社會上了,人人都有著相若的身體,人人都有著相若的情緒精神狀態,人人都有著相若的價值信念,人人都有著相若的公共生活方式,他人猶如一面面的鏡子般映照出自己,卻迷失了自己。御冷彌迦引用了Michel Foucault的說話:「因為WatchMe、因為權力,如今活著就意味著被控制,但是,權力的界線也無法觸及的只有死亡,死亡是能從權力中逃離出來的瞬間,是所有存在中最神秘的,也是最為隱私的。」尋求死亡,其實不過是為了尋求脫離這個天國的監控,不想被這個社會模塑成為一式一樣的存在。
如果我們繼續思考Michel Foucault對監控的理解,他比喻現代社會就有如一個環形監獄一般,犯人們背著獄卒各自生活,不知道自己何時會被留意,但隨時都有可能被留意,所以生活隨時隨地都要檢點,合乎監獄所訂下的標準。現代社會正正透過教育、醫療、工作、家庭、媒體等日常生活每一環來實踐著這種環形監獄的監控,把守時、上進、健康、回饋社會、愛國、追求優質生活等價值的定義和習慣烙印在身體的每一個層次,內化成為每一個人所共守並追求的生活價值。從小,一旦你不合乎這些標準,父母就會替你的前路感到擔憂,師長會努力鞭策你追趕每一個標準,老闆以薪酬吸引你跟隨這種模式,物價和樓價抹殺了你的可能性,當朋友們都在過著一樣的生活時,你更不敢鶴立雞群過自己的生活,只好隨大隊融入這個環形監獄之中。從前在皇權社會中,極權只會以極刑來恐嚇你,不許你做當權者不想你做的事情,以死來維持政權的穩定;現代民主社會中,權力卻滲透在生活的各個層次之中,軟硬兼施地向人民實施全天候監控,使人民自願按著所規範的模式過生活,以生來維繫統治。
香港可謂是現代民主化的極權社會,一方面繼續沿襲了以死來維持政權穩定的權力型態,另一方面亦透過無孔不入的監控來模塑人民的生活型態,以生來維繫統治。所謂藍絲、港豬,其實某程度上不正是受生活監控所馴化的結果嗎?當然,卻不代表黃絲不是如此。我們對強權以死統治(如過去大半年間所發生的連串被自殺事件)回以抗爭,但同時我們不可不意識到鋪天蓋地生命監控的存在,因為這才真正主宰著我們的生活型態和信念價值。
從自我意識(Self-consciousness)到自主性(Autonomy)
回到電影,為了防止人類回歸野蠻殘酷並重演數十年前的屠殺災難,「生府」嘗試深入研究人類的意識,發現其本質其實是各式各樣慾望及理性在面對選擇所締造出來的張力(跟Inside Out的理解如出一轍,只是不限於情緒)。透過在「WatchMe」系統中編寫程式來調和這種張力,就能影響人類的意識,避免人類重蹈覆轍,而這個程式就是「Harmony」了。然而,當他們以御冷彌迦作人體實驗,在實驗中卻發現這個程式原來帶有非常嚴重的副作用,把張力調和後,因為各種慾望和理性在面對選擇時能不經掙扎地達成一致共識,情緒不復存在,也就等同於人類意識的消亡。這種意識消亡的狀態跟死亡並不相同,意識消亡的人類能帶有非凡的判斷能力如常生活,只是根本不能確定這些生活背後到底有否「我」存在。實驗結束後,御冷彌迦對於實驗期間所發生的一切皆無記憶,只渾渾噩噩地感覺自己被幸福的氣氛包圍而已。結果,「生府」決定秘密把「Harmony」程式安裝全人類的「WatchMe」系統內,並把「Harmony」程式設定在假死狀態暫不啟動,一旦人類整體有回歸野蠻的跡象,就唯有啟動程式,寧願奪去人類的意識也不願再見到悲劇重演。
來到高潮,御冷彌迦帶領少部分「生府」成員奪去了「Harmony」程式的部分操作權,透過干擾人類意識造成了大規模自殺事件,宣稱全人類已經成為了他們的人質,任何人如未能在一週內殺掉一人,一週後就會「被自殺」。此舉迫使全人類從愛與被愛的天國仿製品進入道德兩難之中,到底是自己的性命重要,還是他人的性命重要?很多人未能釋放出「自己的性命比他人的性命更重要」這一感情,惟有在痛苦掙扎中自盡。御冷彌迦如此形容:「WatchMe將疾病和衰老從人體驅逐出去,被稱作『健康』的價值觀侵犯著其餘的一切,世界被那種『善』所驅動。君主制的世界對反抗者行刑,以達到威懾的目的,用暴力來使人們臣服,但是,進入民主社會以來,自我約束被設定成了正確的生存方式,但是如果『自我』之中存在的是『敵人』,我們該怎麼辦才好呢?這就是生命主義的極限,也是它的末路。」與「生府」的主流意見不一樣,他們認為「Harmony」程式是人類從野蠻中進化成新人類的必經階段,所以希望以這場大規模自殺事件所造成的騷亂來迫使「生府」高層啟動程式,使人類的自我意識從此消亡。
自我意識與和諧大同能否完美地並存?這是整套電影在劇情中所探討的核心問題。自我意識是自私自利的根源,造成利益衝突和意見分歧,歷史上亦每每因此最終壤成悲劇。因此,基督宗教提倡了一種彼此相愛的倫理生活想像,以教會群體作為實踐主體,向世界見證天國的可能性。然而,當愛與被愛的價值被徹底普世地落實在整個社會之中,又會演變成一個怎樣的世界?這種看似美好的意願會否也可能演化成為權力的另類演繹,變成了對他人之價值取向和生活方式的操控?其實,正因為人有自我意識,人對自己的身體和生命有其自主性,一旦意圖把某種價值化為絕對,就等同於否定擁有另類想法的人,極端地把某種價值普及化就是在否定人類的自我意識,其實只要看看中國如何打壓異見人士來貫徹自己的黨理念就可以明白。正因為人有自主性,衝突和張力是無可避免的,戰爭幾乎是人類此物種存在於世必然會衍生的結果。
Reinhold Niebuhr的人觀
來到這裡,我想起神學家Reinhold Niebuhr所著的《道德的人與不道德的社會》。簡言之,Reinhold Niebuhr認為以登山寶訓作為核心的倫理價值其實有其限制,只能成為個人倫理的最高標準,然而即使社會上人人都能達到這種最高的道德標準,卻不代表這個社會就會變成一個道德的社會,因為集體的道德意識比起個人道德意識遠為薄弱,而集體利益和個人道德間也會形成張力,使集體內的個體有可能懷著道德高尚的情操來對他者盲目地行使暴力,正如納粹種族屠殺猶太人的歷史一樣。捨己為人是很好的道德情操,每個個人都應該追求者眾價值,卻不代表我們可以天真得以為只要人人如此就能解決國家紛爭和社會矛盾,原來面對集體層面的議題我們始終需要靠賴權力制衡。
Reinhold Niebuhr此看法與其人觀有著密切的關係,他在《人的本性與命運》中深入討論人的罪性其實源於其受造性及上帝形象所形成的張力。一方面,人作為受造物有其限制,其實本質與任何大自然中的其他生物並無分別,同樣經歷生老病死,同樣經歷汰弱留強,不過是整個受造生態的一部分而已;另一方面,人卻擁有上帝的形象和樣式,能夠超越自身限制來理解自己和這個世界,所以人能夠意識到自己的限制所在,並嘗試突破這些限制,例如延年益壽、航空越洋、建宮築樓、攻城掠地等等。人的罪性在於如何回應其受造性及上帝形象所形成張力所帶來的不安感,若放棄上帝形象而全然甘於淪為自然一部分,為之縱慾;若僭越自身限制妄想掌控一切,自我超越成為上帝,為之驕傲,而驕傲有四:權力(操控他人的生活模式)、智力(自以為掌握真理)、道德(絕對化自己所持的道德價值)、靈性(自我崇拜)。故,我覺得其實Reinhold Niebuhr認為人是存在道德限制的,人極其量只能夠努力做好個人道德,集體道德卻屬於人類不能單靠努力就可以全然克服的領域,試圖超越此限制可能根本不過是一種驕傲而已。
人之所以為人,正正因為人不止於受造物,更擁有上帝的形象和樣式,能以辨識自我,繼而超越自我,跟電影中所討論的自我意識其實幾乎相若。極端和諧大同的世界其實是去人性化的,如電影中的「Harmony」程式一樣企圖征服人類的自主性,把人類矮化為沒有上帝形象和樣式的縱慾存在,理念背後的操控意識卻極為驕傲。即使人類科技進步至何種地步,仍然不可能踰越人性的界線,否則結果必然是否定人類存在的本身,走向自我毀滅之路,這也許正是人類始終需要信仰的原因吧,因為總有些事情人類只能仰天求告,憑信心交託在上帝手中。
去大台
最後,想透過這套電影來談談「去大台」這題目。當我們明白權力是透過其監控來演繹自身時,其實不難理解為何大台老是常出現,因為人民早已長年累月被模塑成為需要被統治的存在,自由是遙不可及的,沒有了統治者所提供的生存意義,已經不知道活著為何。這種被馴化的過程太過恐怖,因為這使人民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幾乎徹底失去自主性,只能隨著上層社會的意識之爭而飄蕩。所以,人民不得不在拆掉舊有大台的同時建立起新的大台,不斷盲目相信大台可以為自己帶來救贖的盼望,卻不過在逃避要為自己的任何決定負責,不斷把自決權拱手讓人。如果引用Reinhold Niebuhr的人觀來解讀的話,這可以說是一種縱慾,甘於放棄上帝的形象而樣式,淪為徹底被操控和被主宰的存在。「去大台」其實就是重拾自我意識和自主性,重新從「我」的角度去詮釋所有事情,建立起屬於自己的觀點和價值,勇於與人不同,敢於堅持自我。要真真正正「去大台」,就要有成為非主流的勇氣,這嚴格來說並非「分化」,不過是拒絕盲從而已。缺少了這種「去大台」的意識和勇氣,大台是只會依舊千秋萬世。
當然,過於堅持自我也有其潛在危機,因為極端地堅持自我就會演化成為驕傲,自以為掌握真理,絕對化自己的道德價值,可能也是一種自我崇拜。堅持之餘也要有空間承認自己可能存在錯誤,嘗試與自己立場不一的人進行對話,讓自己長存更新的可能。說穿了,其實就是要不斷超越自我的同時亦要不斷認知自己的限制,避免自己落入兩極的同時也要防止自己放棄其中一極,不得不說一聲:做人真的心很累。從基督新教的信仰角度來看,其實我們正正需要上帝的安慰和鼓勵,才能不斷安於為人,因為我們負責的終極對象是上帝而不是任何一個他者或自己,基督徒從來沒有任何終極順服掌權者或大台的義務,所以基督徒在心靈上比起任何人都更應該有資源去抗爭和「去大台」,同時我們亦能懷著復活的天國盼望去克服一切逆境,安於接受上帝的安排而有勇氣做回自己。
活在這抗爭世代中,也許Reinhold Niebuhr的寧靜禱文正是我們最需要的禱告吧:
「親愛的上帝,請賜給我雅量從容地接受不可改變的事,賜給我勇氣去改變應該改變的事,並賜給我智慧去分辨什麼是可以改變的,什麼是不可以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