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第一次上山參與動物調查,學長帶著我們幾個菜鳥大學生,走了兩天,在距離工作營區稍遠的樹林邊紮營。晚上大夥兒到工作營區,菜鳥們擠在一頂帳篷裡興奮地期待能看到動物。忘了為著什麼原因,我要獨自回我們的營地去。
從工作營區走回自己的營地,得先爬上箭竹草坡,翻到稜線上往回走上一段路。其實只有幾百公尺的距離,但營地在山坡另一側,無法直接看見。我爬上坡後,突然發現身陷黑暗裡,看不到工作營區,看不到自己的營地。平時總是被教導不可以落單、沒膽亂跑的我,第一次在山上獨自一個人走在夜裡,沒人看得到我、沒人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突然有點緊張。
過一會兒,我發現不用頭燈也能就著月光看到路跡,隔著登山鞋感覺到腳下土地的踏實。廣闊夜空下,黑暗包圍著我。我說服自己,調查團隊是這深山裡唯一一群人類了,不會有別人出現在這的。還能遇到什麼呢?水鹿嗎?那豈不太好了。四周那些空曠的、看不見的、未知的、沒有盡頭的,都抵不過腳下的土地堅實可靠,相信地心引力吧。順著路跡走不再多想,果然找到了營地。
不怕了。發現自己甚至喜歡上走這段路,開始帶著一種踢夾腳拖去巷口小七的心情穿梭兩地。
多年後的某天晚上,我去文化局圖書館還書。花蓮縣文化局離市區有段距離,偏僻,靠海。沒有下雨的晚上,附近的建築都暗著,沒有人影,大理石人行道上只有白亮路燈照出路樹細細的影子。藏在陰暗屋簷下的文化局沉著臉,走近了仍看不出鐵捲門上那個細細的縫隙是什麼,想用手機照明,手電筒功能還壞了,勉強看了半天才看到「還書箱」三個字。推開木檔把書滑進去,轉頭環顧,好像怕被誰看到自己偷偷丟了本書進去,但一片慘白路燈下的空地上沒有半個人。走向自己的車時心情突然放鬆了,覺得昏黃路燈下的老爺爺(車)看起來一派閒適自在。大馬路上沒什麼車,更沒有人。急轉彎回到海岸路上,眼前是開闊的花蓮港。突然想起那個在山上的時刻,告訴自己這裏沒有人之後反而再不用擔心什麼的感覺。
在人群裡害怕落單害怕被孤立,但其實也怕人。對那些黑暗或未知的恐懼裡其實裏頭都藏著了人。直到真的在無人之境,才領悟有時無人反而安然。山並不寬容,其實多數時候山讓自己覺得扞格不入卑微無比,比起真正一肩扛起行裝責任獨自面對山林幾天幾夜,這短短路程完全什麼都不是。但那年的那幾分鐘裡我第一次發現一個平行世界,忘卻身為人面對其他人類的種種顧慮牽扯,暫停潛意識裡從小養成的警醒計算。這裡是狂風暴雨低溫強曬都不為所動的山野,是生長了星鴉水鹿毛腳燕的大地,人類只不過是經過其中的一種生物,比起其他生物脆弱得多,但一樣靠著堅韌努力前行,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