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種人類經驗是不具有意義或不值得分析的,事實上,我們深信,可以從我們所描繪的這個特殊世界,探索出人類的基本價值觀,儘管那未必總是正向的。我們想讓世人思索集中營的真相,而那也是,並顯然是,一次生理與社會的巨大歷史經驗。」—《如果這是一個人》,頁170。
這是一本關於死亡和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書。集中營總是牽涉死亡。
普利摩.李維以簡潔冷靜的方式解答我長期以來的疑問。關於人與歷史的關聯,關於轉型正義的重要性,關於人如何不成為人—被剝奪身為人的資格抑或是被泯滅人性的兩個極端。
也許是化學專業的背景,使他筆下的文字精確疏離,卻又真切描繪出懸浮於歷史中可見又不可理解的幽魂群像。比起廣泛可見的猶太受害者的群像故事,書中交雜出現的語言、國籍、不成文規定更展現出細緻的歷史面貌。真正的生存是偷竊與欺騙,並非每人都幸運成為辛德勒名單的部分;辛勤工作在正常生活中是值得讚揚的美德,在這裡卻意味的必須在相同時間內付出更多勞力,耍小聰明的偷懶、偷竊因為「必須存活」的理由成為正當合理的行為;法律如同道德消逝於鐵絲網的苦痛之中,希望比起精神疾病更能使人瘋狂,瘋癲有時反倒成為存活的利器。遙遠未來的問題無人關心,飢餓、疲累、疾病才是眼前所需對抗的敵人。
我不禁想起薛岳演唱的〈如果還有明天〉,不知當時在集中營的囚犯聽了會有甚麼感受?他們是否會納悶自己明天的命運?或是興起觸碰電網的衝動?
回歸普利摩.李維試圖暗示或處理的命題,人是否有某些基本的價值觀存在?是否有某條界線能揭示人與非人的區別?囚犯經歷「轉化」,卸下原有的身分和所有物,成為編號的瞬間,能否被視為人可能成為空殼的物理開端?誠如Goffman於《精神病院》的分析,監控機關透過剝奪熟悉人事物與隔離的物理性方式,間接剝奪了身而為人的資格,並透過各種理由正當化手段。
集中營的故事仍是多重失語的。姑且不論死者難以還原實際情形,他們於書中比起名字,更被凸顯的是編號,亦即重點不在於他先前仍保有尊嚴的人生,而是依據加害者所分配的類別理解個體於營中的選擇。他們不是獨立存在的個體,而是被標籤化的模糊不清的亡者(無論是否真的死亡),即便幸運倖存,也無法掌握敘事的主導權。其次,語言與國籍交織的複雜性,在社會大眾中仍未被正確理解。語言溝通的障礙、生活習慣的差異在加害者喪失人性的行為下,皆被視為不重要的小事;然而這才是他們每天所需面對的情形,人種間的衝突或房內派系的耳語都可能使自己離死亡更近一步。生存是場戰爭。幸運的話也許能展開不錯的友誼。互相幫助。逃離死亡。逃離工作。逃離冬天。
不像《夜:納粹集中營回憶錄》紀錄間諜如何艱困的存活、建立關係與逃離,普利摩.李維未受過訓練,孱弱無力、沒有抵抗意志和堅定目標,更像是一般的集中營受害者,戰戰兢兢的度過每個今天,再也同樣的態度度過下個今天,試圖利用殘留的思考能力抓住翻轉待遇的機會。
不像《辛德勒的名單》過度美化集中營的實際情形,展現出受害者齊心一致的模樣,普利摩.李維寫出為了生存不惜共同施暴於受害者的猶太人,甚至可說是能被理解的選擇。死亡的恐懼能驅使人做任何事,不理性的情感遠遠凌駕於理性的思考之上。這種恐懼壟罩於集中營的每個人之上。既是物件般的空殼,又是保有情緒的個體,就這樣在人與非人之間的光譜擺盪。(在此非人指涉的是擁有身為人的基本條件與否,例如尊嚴)
不像《條紋衣的男孩》透過孩童見得的赤裸裸歧視,普利摩.李維以多重的語言和日常堆疊出真實的壓迫,怨恨、嘲弄以殘忍的方式在物理和心理空間中出現,亞利安人血統外的猶太人成為全新劃分的骯髒物種。界門綱目科屬種,以上皆非。也許是一塊擦手布,也許是一粒塵埃,也許什麼都不是。義大利語、德語、法語、西班牙語、荷蘭語的禱告或哀求都有令人厭煩的時候,佔據床位的身軀無論對同床的室友或亞利安人而言都可能是個麻煩。但條紋衣成為明確的界線,判決生死的人從來不是死神。假使有神存在的話,那裡必定是無神之地,是被神遺棄的地獄。
這本書的重點並非指認納粹的惡行,而是在歷史看似不可能發生的荒謬中記錄人性的種種不可能。普里摩.李維冷靜地凝視黑暗深淵,試圖拼湊人類面對磨難時的各種樣貌,如果這是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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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筆實在太好,處處都是想記下的句子。
以下節錄幾句。
- 黎明的到來彷彿是一記背叛;再一次升起的太陽彷彿語那些決意殲滅我們的傢伙狼狽為奸。各種感覺在我們的內心裡激盪,在一個無眠的夜晚之後,全新的接納、無從宣洩的反抗、恐懼、絕望匯集成一種不受控制的集體瘋狂。
- 那是一種由人類所構成的物質,難以辨識的、流動的、要死不活而痛苦的,三不五時輝抽搐一下,接著又立刻被疲勞所湮滅。
- 我們感覺自己已被拋到世界之外,我們唯一能做的便是服從。
- 我們已經經歷轉化,成了昨晚匆匆瞥見的那種鬼魅。
- 現實在我們的眼前被揭示:我們來到了深淵之底。人無法去到比這裡更底下的地方:彼此更加悲慘的人類處境並不存在,也無可想像。
- 在我們所處的條件下,洗臉根本是一件毫無意義、甚至可說是輕率的事:一種機械性的習慣,或者更糟,那只是詭異地重複一個已然滅絕的儀式。
- 我們所談到和將要談論的這一切,就是集中營曖昧不明的生活。我們這個年代有許多人都以此種艱困的方式,被壓在底層生活,但他們每個人經歷此種處境的時間相對較短;因此,人們可能會尋思,是否有必要或是否值得,留下幾分關此種特殊人類處境的記憶。
- 當人類面臨生理的需求與不適並深受其苦時,許多習俗和社會本能都無從伸張。
- 傑出的猶太人士構成了一種可悲而令人嘆為觀止的人類現象。種種過去的、現在的、代代相傳的痛苦及敵視一族的傳統與教養匯流到他們身上,讓他們成了性情孤僻且麻木不仁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