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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與我

日劇時代出身的奶奶，受的是日式教育，看不懂國字，只會說台語。那個時代的人，特別節省，捨不得享受，打拼一輩子，只為了孩子和房子。她一身勤儉持家，這樣的節省，竟也省出了兩間房。

全家人都知道，奶奶特別偏心我，因為我是第一個孫子，是金孫，到現在還是常常叫我「第一個」。小學的時候，則是叫我「第一名」，因為擅長考試，也常參加比賽，每一張獎狀，奶奶都用保鮮膜把它包起來，像寶貝一樣，高高的掛在家門口的櫃子上，一進門就可以看到。那時候讀書是為了讓奶奶開心，她的人生中場，一直在收拾兒子的爛攤子，我唯一能為她做的就是，把書讀好，上一流學府，讓她感到驕傲。

曾經有一次，我跟姑姑說「奶奶偏心堂妹」，話傳到奶奶那，她露出受傷的眼神看著我，流著淚說「大家都知道我最疼你，你怎麼能說這種話？」。還有一次，年節收到燕窩禮盒，一盒 12 瓶，全家 6 人，原本該是一人喝 2 瓶，但奶奶每天把我叫進房間喝一瓶，直到第 11 天，妹妹一起進去，她喝她的第 1 瓶、我喝掉我的第 11 瓶。

奶奶是全家唯一一個會擔心我有沒有錢的大人，好幾次在我返宿舍時，偷偷塞錢過來。出社會後，曾經有一段時間在賣保險，所有人都不支持，從小到大不曾罵過我的爸爸，第一次惡狠狠的指著我的鼻頭。只有她默默的跑來，「奶奶支持你」，用我＆妹妹的名字，買了兩張保單！

剛離開台灣的前一兩年，每次通視訊，她看著螢幕就開始哭，「你何時要回來？」。畢業那一年，她以為我讀完書，就會回台灣了，但我拿到理想的offer，要留在大陸工作，她又再次看著我的臉，撲簌簌掉淚，「你好狠心，把我自己一個人丟在台灣」。後來，只要一抓到機會我就飛回台灣，兩個月回來一次，每次放假回來，她照三餐問，「你什麼時候要回去？」，一問就開始哭。

五年後，我回來了，奶奶的力氣，越來越小了，記憶也越來越模糊。以前還有點力氣，成天呼喊我的、妹妹的名字。當時覺得她很煩，坐在客廳都無法專心看書，很懷念她還有力氣呼喊、生氣、打人的時刻，現在已經連呼喊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有氣若游絲的「巴豆夭」、「棒賽」，剩下的對話僅有表達生理需求。大多時間坐在輪椅上，失去了語言能力，表達回歸到肢體，坐著的時候，總要人握著她的手。

才看明白，她有多需要陪伴，爺爺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人生下半場，孩子、孫子就是她的生活重心。退化到嬰兒時代，吃、喝、拉、撒都得人幫忙後，奶奶，現在成了全家人聚在一起時的主角。

我們家的人，吵吵鬧鬧了三十幾年，從餐桌吵到客廳，再從客廳吵回房間。最開始的十年，是奶奶跟爸爸在吵，中間的十年是爸爸跟媽媽在吵，後來的十 年，是我跟爸爸在吵，這幾年，不怎麼吵了。是吵累了，也是吵明白了，這就是我們家的人，不習慣對話，但常聚在一起吃飯；不溝通，但吵架、謾罵。

這種愛，需要時間才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