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腿記

小時候我常常幫大人跑腿。

我印象中小時候跑腿的差事經常落在小朋友身上，大人們忙都忙死了，買東西辦瑣事這點活自然而然都是叫小鬼們去做。其實呢，對跑腿這種活小孩也不排斥，因為時不時還能得到些外快獎賞，而基於對獎賞的期待，那時小鬼頭的我也非常樂於跑腿。

通常我接到的跑腿任務以買東西為主。買的東西呢，五花八門甚麼都有。母親的話比較常叫我去樓下柑仔店買鹽、醬油、米酒、雞蛋、罐頭、汽水、零食這些；如果是父親則會叫我去幫他買香菸、打火機、啤酒、報紙—由此可知女人和男人的需求大不相同。

大約是從小一開始吧，我就常被使喚去買這些東西。有時我會額外得到五元、十元的跑腿費，有時則沒有。若是情況緊急，像是母親炒菜急著要鹽，我就必須以旋風的速度快去快回，如果動作慢了少不得還要挨罵，這時也就毋需奢望能得到外快了。

平常時候的跑腿任務很輕鬆就能完成，我也樂於被使喚。可是一旦遇到逢年過節跑腿可就成了鍛鍊身體的體力活。

記得在兒時親戚間仍然很重視過年過節，只要遇到農曆過年、中元普渡、端午中秋這些比較大的節日，所有親族幾乎都會共聚一堂。如果又剛好輪到我家舉辦吃吃喝喝，不必說我那天鐵定跑腿跑到不得閒。

通常是從大清早陪母親上市場買菜拉開序幕。

這只是開端，接下來才是考驗。

母親：我剛忘了買白菜，去市場幫我買顆白菜。記得多跟老闆要根蔥。

我接到指令後，二話不說火速捧了顆白菜和兩根蔥回來。隔了一會，又聽到母親從廚房探頭對我說“現在應該有現炸的甜不辣和排骨酥，再去市場各買一斤回來。”

咦，又要去？

我速去速回。還好那時住處離市場僅隔一條馬路的距離，如此來來回回也不算太折騰。

上午的行程剛結束，吃完午飯後又繼續我的跑腿行程。

下午我在廚房幫母親洗洗切切，食材都處理差不多了，本以為我的工作結束可以去看電視納涼了，沒想到這才是另一波跑腿的開始。

母親：拜拜用的金紙、銀紙、蠟燭快沒了，去買些回來。

喔，我依依不捨關掉電視，穿上拖鞋朝金紙店前進。

拜拜用的東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玩真不想去，可是又非用到不可，沒辦法只好幫母親再跑一趟吧。

買回了金紙正想喘口氣，這時母親卻正好掛上電話，以十萬火急的語氣對我說，外公的五香滷蛋剛滷好趕快去拿，還可以趕得上拜拜。

唉，才剛回來又要出去？

好吧，看在香噴噴滷蛋的份上，我就小跑步去外公家。二十分鐘後，我手裡提著一大包，嘴裡還含著顆滷蛋，愉快地達成任務返家。

嘿嘿，外公最疼我了，不只讓我多吃一顆滷蛋還給我十塊錢，我高興的嘴角都翹起來了。

傍晚時分拜拜完，親戚們也陸續到來。

繼金紙和滷蛋之後，我又不停穿梭在我家和樓下柑仔店之間，幫忙買回大人們要的數打啤酒、不同牌子的香菸、酸梅和骰子；還有小朋友們想吃的口香糖、百吉冰棒、吹泡泡等，種類太多我記不全了。

跑腿雖然辛苦，但一整晚下來柑仔店老闆娘笑呵呵，我也笑呵呵的。

看在我幫她增進營業額的份上，老闆娘會偷偷多塞給我一支巧克力冰棒，我心照不宣地接過，心裡可暗爽呢。

這額外的跑腿驚喜，讓我得以忙裡偷閒，稍微享受一下體力勞動的獎勵。

真的蠻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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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擔任母親的快遞，我也常常幫父親跑腿取回他需要的五金日常用品。

我家附近有一家親戚開的五金行，店裡小到螺絲釘大到鋁梯、鐵鎚、油漆等等各種用品一應俱全。父親很喜歡自己動手DIY修繕或油漆，我呢偶爾就充當助手幫他拿東西，如果需要的工具材料或零件沒了，父親就會派我去那間五金行拿回他要的東西。

因為是親戚開的，所以我印象中老闆好像也從沒收過錢？

說實在的，我小時候很怕去那間店。

因為那間店有養一隻脾氣很兇的黑色臘腸狗，每次我去到那間店，那隻閨名叫嬌嬌的狗就會對著我狂吠。也許我和牠天生犯沖吧？這隻黑色五短身材叫聲超大，和牠的名字一點也不符的臘腸狗，每每看到我都對我狂吠甚至到了要撲過來咬我的程度，害我的小心臟怦怦亂跳手也緊張得直冒汗，我就連騎腳踏車摔車都沒這麼害怕過。因為牠，我每次都怕得要死，為避免在狹窄的店內正面接觸，我總是躲在老闆娘或其他客人後面，有幾次父親看到了很不以為然地說“一隻狗有甚麼好怕的”，但我就是怕呀。

所以，非不得已要和牠碰面的話我都是速戰速決，東西趕快拿了就走。

老闆娘請原諒我每次都來去匆匆，沒能留下來陪你聊天~~。

因為我可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出任務啊，阿彌陀佛。

長大後聽說那隻嬌嬌已回到天上，但我卻留下害怕狗的後遺症。

跑個腿也不容易呢。

最後一種令我印象深刻的跑腿是幫叔叔買雜誌。

在我小學時正是台灣民主運動如火如荼展開的時候。

那個年代，學校早上的朝會升旗要唱國歌、國旗歌；寫作文的時候老師會提醒你要記得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做結尾。還有，寫到蔣公的時候，一定要空一格不然會被圈起來扣分，因為沒空格是對蔣公大不敬。

我們小的時候，孩子們都會被大人訓誡「囝仔人有耳無嘴」，在當時的時空背景，有些話真的不能亂說，有些事更是得小心翼翼進行。

例如，買政府認為非法的黨外雜誌。

我的叔叔是家裡的知識份子，是全家第一個讀完碩士的人，他也和無數熱血青年一樣，關心國家政治，但他選擇透過閱讀反對黨出版的刊物，來了解被政府隱藏的訊息，並抒發對現況的不滿。

那時最夯最潮的反對黨刊物被統稱為「黨外雜誌」。

我叔叔將閱讀黨外雜誌當成工作之餘的消遣。

大約是怕被盯上吧，叔叔有時候會叫我去幫他買雜誌，但不是在書店而是要到特別的地方才買得到。

這些雜誌有時是同一個名字，有時又會換成別的，我記得我幫忙買過三、四次，地點就在外省爺爺開的早餐店和勝美皮鞋店中間的轉角處，是個不起眼的阿伯在賣。阿伯拉個板凳坐在轉角處，小小的攤位賣起兩大報、晚報、八卦周刊，和口香糖、香菸等小物。我會用台語假裝問阿伯，“你有在賣那個嗎？”阿伯一聽知道是內行的要來買違禁品，這時他會偷偷從報紙堆底下，拿出最新出爐的黨外雜誌用舊報紙包住塞給我。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動作迅速完成交易。

然後我拿去給叔叔交差，也順便得到一包乖乖。

這大概是我做過最刺激的跑腿。

小孩子的我也曾好奇雜誌都寫了甚麼而拿起來翻看，但都是和我無甚相干的內容也就沒興趣看。

只是沒想到這些見證民主運動的黨外雜誌，會在後來成為我的論文研究主題。

機緣巧合？抑或天注定？

也許我真正該慶幸的是，我在的時空是民主運動開花結果的這一個，才能讓我不必冒著危險戰戰兢兢地寫論文。

幾十年過去後，當年傳統柑仔店、黨外雜誌都走入了歷史，所幸我仍保留了屬於我自己的美好的跑腿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