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彩課

曉妍低頭看課程簡章，她正在某社區大學的櫃臺排隊等報名。眼角餘光瞥見一雙白晰纖細的足踝，就在離她兩尺遠的右前方。曉妍低頭順勢看清楚 這雙迷人的足踝：左足踝上耷拉著金色腳鍊襯出白嫩的膚質，腳指甲修整得乾淨沒有塗一絲彩繪，五根腳指頭光潔細緻地箍在涼鞋的銀色細帶子裡，在日光下愈顯透 亮，讓人不禁讚嘆造物者創造了一雙巧奪天工的藝術品。 然若真是藝術品，絕對會讓人忍不住俯首親吻的。曉妍忍不住抬頭看看足踝的主人，只見眼前的女子身材高挑，膚色白晰，五官娟秀未施粉脂，飽滿的唇泛著紅潤， 穿著一襲淡藍色 輕薄涼沙洋裝，及肩的直髮柔順有光澤，身上沒有任何其他的首飾配件除了左足踝的銀色腳鍊。曉妍估量她年紀三十五歲上下，或是更年輕，很難說，這年頭的年輕 女孩兒個個都很 有自己的獨特風格，亦柔亦剛，不像上個世紀的女孩，被社會的群體規範所制約，個個面貌一致。曉妍正在思量時，發現女子抿了一下唇並挪動一下站姿，或許 是發現了曉妍的眼光而尷尬，也或許是防禦。女子即便抿唇，在曉妍看來仍是相當性感的。沒錯，性感。端莊素雅的女子所散發的性感遠勝過濃妝豔抹的肉彈於千萬 倍。這一向是曉妍堅信的。

很快輪到曉妍。曉妍選了水彩課，辦完手續後便到一旁的布告欄去看上課須知，抄下教室位置以及必須購買的畫具。剛那位美女還拿著簡章猶豫著，櫃臺小姐問需不需要幫她解說，她淺淺笑著 搖頭。

「謝了，我想上美術課，只是在考慮時間。我想上白天的課。」聲音有點沙啞，是很低調的聲音。『美術課』，曉妍心底砰然。美術課太多了，她上哪一堂？

第一堂課，曉妍準時到達。學員十一人，大多數舊生是婆婆媽媽，有三個包括曉妍的新學員，都是第一次來：一位退休大叔和一位沉默的女學員。退休大叔是班上唯一的男性，不久，就 被大媽團鎖定，開始問長問短，什麼家住哪裡，老婆孩子等等，大叔被婦女們團團圍攻有點驚恐，說話吞吐了。

「我們又不會吃了你，你怕什麼？！」其中一個戴眼鏡操廣東腔的大嬸特別積極。
「喔，我才不怕呢。」大叔囁嚅著。
「哈哈阿琴就是這樣別介意，你得習慣我們哪！」
接著開始『霸凌』那位大叔了。還好徐老師及時進來。
「老師好！」大媽團精力充沛、中氣十足。
徐老師是個溫和的人，一進門被大聲的問候嚇到，隨即笑開。

「我們又見面啦！」徐老師得到婦女團的熱烈歡迎。徐老師說話細聲細氣笑臉迎人，婆婆媽媽不停的問候徐老師把氣氛吵得很熱鬧。看得出來她們是這個水彩班的鐵團兼死黨，每期一定報 名。徐老師拿了名單點名，一個個認識並歡迎新加入的同學。

「李允貞？有來嗎？」徐老師問，沒人回答。有人第一堂客就缺席。
「好。開始上課囉，我們先從花朵開始。」

徐老師發給每人一張繡球花的照片，開始今天水彩的主題。徐老師先在白板上指導大家線條的比例怎麼抓，叮嚀了該注意的事項後，大家拿出紙張和炭筆畫具，悉悉簌簌地畫起來。

曉妍坐在最角落，旁邊沒有人。畫得正專心，前門咿呀一聲打開。只見一位穿著淡綠洋裝的清麗女子輕手輕腳地進門，帶著抱歉跟大家頷首點頭，竟然就是在猶豫要不要報名的那個美女。婦女團們一陣騷動，美女走到徐老師旁邊跟她抱歉來晚了之類的。
「妳就是李允貞啊，沒關係，我們才開始不久。」徐老師要她找位子就坐。李允貞看向曉妍這邊的角落，曉妍趕緊挪一下畫具，騰出左邊位置給她。世界真小。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李允貞朝著曉妍嫣然一笑。
「沒、沒關係，才剛開始。」與這位大美人近距離接觸，身為女性的曉妍竟然有點緊張。

前面的大媽們頻頻回頭看，議論紛紛。

「我們這班出美女唷～」那位眼鏡大媽第一個發難。因為和美女坐在一起的關係，曉妍也被列為美女，曉妍有點不知所措，李允貞倒是很習慣，微笑面對。看來美女應該常常遇到這樣的場 合，應付自如。大媽們開始起鬨。

「是啊，好多美女，我們都是啊～」
「我以前啊，不輸她們哪，老公說我水蛇腰，下次拿照片給大家看！」
「誰沒有過水蛇腰？都婆婆媽媽還好意思拿出來？」
「我們這群哪一個不是從美少女到美女 再到婆婆媽媽的？誰不會老？」大媽們你一言我一語，教室很熱鬧。
「聽我說啊貴婦們，妳們不管什麼年紀，都是最得體最好看的，這樣好了，找一堂課我們來畫自己，妳們找出過去的或現在的照片，我們把他畫下來。」 徐老師打圓場。大媽們聽了都樂翻了。
「太好啦，那我要畫全開的，愈大張愈好。」
「那也得畫得好啊，不然太浪費顏料啦！」
「那我看看你的大臉怎麼畫進小張的紙。」

比毒舌，這群經歷豐富的大媽不會輸的。聽起來似乎有火藥味兒，但看起來卻又不然，他們還是一片和氣樣兒。大媽們的友誼或許真的很深，能把消遣人的刻薄話兒當玩笑聊。

「所以妳們基本功先練好，沒問題的。線條化好了嗎？有問題舉手，我過來看。」徐老師的話讓大媽們振作起來，紛紛安靜下來描繪花的線條。徐老師一個個過去指導，大媽們每個都 很認真。

曉妍低著頭作畫，二十幾年沒拿畫筆了。那天在美術用品店買材料的時候很新奇，現在顏料的廠牌太多，連紙張都分得很仔細，什麼樣的顏料適合用什麼樣 的紙，連水彩筆都有學問。曉妍二十幾年前的她才高一，背著家裡人利用假日到學校去跟美術老師學畫，一直到聯考前夕報名時被家人發現，擋下來，不准報考術 科。不准就是不准！
『搞藝術的一定賺不到錢。』不知 道父母這是哪裡來的概念。總之，曉妍沒報考術科，但她的盟友小汪報了，考上美術系，二十幾年後的她開個廣告公司，出了幾本關於美術設計的書，小有名氣。觀念保守的父母以為學美術就是要當 畫家，注定一輩子窮困，大概不知道除了純藝術外還有設計這塊大餅能賺大錢。總之，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曉妍從來不會認為自己是被耽誤的人才，也不會怨歎，她很清楚自己是個容易妥協的人，當年這麼愛畫畫，卻連父母都說服不了，也不敢推翻父 母的舊觀念，委屈自己順著大家安排的路走。一個立場這麼容易動搖、那容易妥協的人，大概也不適合在藝術領域發展吧。畫畫，充其量就當做修身養性，二十幾年後能拿筆畫畫也算是幸福的了。

旁邊的李允貞三兩筆就把花的結構描個大概，接著她從提包裡拿出一套很袖珍的色料盒子擺到桌前，乍看像是粉盒，連畫筆都是可伸縮收納的。曉妍注意到了，好奇瞥了一眼。李允貞趕緊跟曉妍解釋
「我用的是攜帶型的，好幾年前買的，為了怕在外頭突然心血來潮想畫圖。」
「你常常在外頭心血來想要畫圖？」
「嗯，我念的是美工設計，以前工作時候常需要用到。後來嫁人工作辭掉就再也不畫了。呵呵～」
「哇，原來你是專業的...」
「太久沒碰都忘光了，還是得來上課的，從新開始。」

這就是所謂的貴婦。通常是嫁給有錢人後不需要拋頭露面工作，現在時間太多悶得慌了就重拾畫筆，為興趣而畫。李允貞原生家境應該很好吧，家境優渥的人家通常讓女兒學藝術。

言談間，曉妍估計李允貞有40歲，因她天生麗質加上養尊處優保養有方，一雙玉手透亮緊緻，手指娟秀無骨。她慢悠悠地揮著畫筆，沈穩而嫻靜。哪一個男人擁有她應該是最值得驕傲的 一件事吧，巴不得到處炫耀。誰說紅顏薄命，李允貞一看就是那種天生得人疼的好命美人。
李允貞出眾的樣態惹得前面的一幫資深貴婦們頻頻轉過頭來偷瞄。曉妍去拿水的時候遇到兩個大媽，大媽們熱情地和曉妍套熱呼，她們以為曉妍和李允貞是認識的。

「我們不是一起的，我也是剛才認識她。」
「你們兩好像姊妹哪，都好看」
「我哪比得上，她是大美人啊。」

曉妍是打從心底說出真心話的。不管從哪一點來說，她都不可能跟李允貞擺同一個天秤。李允貞身材凹凸有緻穠纖合度，多一分太肥少一分太瘦。而曉妍 是細瘦瘦的竹竿，正反兩面沒多大差別。論臉蛋，李允貞五官精緻恬淡，絹絲般的秀髮半遮面更顯風情。而曉妍的濃眉大眼和短髮讓她的長臉顯得男性化，她用瀏海和白金框眼鏡來遮掩銳氣， 倒是替她個人增添幾分書卷氣質。曉妍很在意自己的皮膚不夠細緻，因為青春期臉上和脖子狂長青春痘結果留下粗毛孔，只要有人盯著她看，她便以為對方在研究她的毛孔，更覺彆扭。其 實，在這些濃妝艷抹慣了的大嬸們面前，曉妍的皮膚根本好得很，只要沒有縐紋沒有老人斑，就夠稱美女了。

徐老師傳下一份空白紙張要大家填寫聯絡資訊。一位資深學員林姐拿出手機，要新學員加入line群組。第一個對著那位大叔吆喝。

「快加入，以後方便聯絡。」

大叔拿出手機趕緊加入，另一位坐前面的女學員也從善如流加入。林姐轉過頭向曉妍招手，曉妍很為難。她很不喜歡手機群組社交，真假訊息不段重複轟炸，很受侵犯。曉妍發著愣不知如何拒絕林姐的召喚，還好徐 老師解危，說只要登記聯絡資料就行，不一定要加入群組。曉妍趕緊向林姐解釋說自己平時習慣只用電話。至於李允貞，她端坐著作畫，對於林姐招呼大家加入群組的事情充耳不聞。林姐碰了軟釘子只好轉向婆婆媽媽們自我消遣：

「看吧，都是你們啦！誰叫你們每天發長輩圖，發到沒人敢加入我們。叫你們裝年輕裝酷就是學不來！」

課堂漸入尾聲，大家陸陸續續交畫。徐老師身邊圍滿了請益的學員。曉妍交畫時徐老師稱讚『畫得不錯唷～』曉妍好開心，對下堂課充滿期待。走時看到李允貞也起身交畫，等著跟徐老師請益。

第二個星期，李允貞沒有來。徐老師望向曉妍這邊，以為她會知道李允貞的狀況。曉妍搖頭，她跟大家一樣不熟李允貞。

第三堂，第四堂...一直都沒看到李允貞出現。倒是有一次，曉妍在社大附近的商店看到李允貞。那次曉妍就要遲到，正快步如飛，發現李允貞竟然好整以暇的在 看燈具店的櫥窗，詭異的是那家古老燈具店的燈具擺置幾十年不變，櫥窗更是晦暗不明，盯著老舊櫥窗能激發什靈感嗎？眼看就要遲到，曉妍正準備喊李允貞快些，只見 李允貞突然轉身，對著緩緩泊靠的BMW黑頭大七燦爛一笑，原來她在等人，她對著燈具櫥窗的倒影塗口紅。李允貞翩然上了黑頭大七，豪華驕車一下子消失在馬路盡頭，留下滿 腹疑團的曉妍。

社大學期快要結束，繪畫課已經進行到寫生。有一次徐老師請曉妍去辦公室拿點名簿，曉妍打開翻一下，知道李允貞名字還在班上，她並沒有退課。曉妍想起李允貞 那盒袖珍型顏料盒。像粉餅一樣小的容量能畫幾次？頂多兩次吧。李允貞指定要上白天的課，卻又只準備一次性的顏料。沒生病，也沒退課，卻又在上課時間來到社 大，塗上平常不會塗的口紅，上了朋友的車離開。

曉妍想到德文老師教的一條老歌：Rote Lippen soll man küssen （紅唇是要被親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