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者》出版後,木馬文化將
約翰·齊佛生涯代表作的《短篇小說自選集》依序出版完成了,這部獲得普立茲小說獎、美國國家書評奬的偉大著作,被譽為二十世紀百大小說。如今,藉著《游泳者》甫上市,三冊同時到手,我這個乖乖牌文學門外漢依照各篇出版順序開始讀起,一鑽入齊佛的文字中,便被他的鋒利筆觸牢牢釘住雙眼,骯髒的靈魂仿若被他那犀利的眼光一眼望穿。
如果有一個旁觀者能夠捕捉到我們這些在小站上等著上火車的凡人,如果他注意到我們的臉,各有各執著的焦慮;如果他來評估我們的行李、衣物、從窗口看著由誰開車把我們送到車站;如果他願意傾聽我們的說話,跟家人之間說的那些有的沒的,或者注意看著我們把手提箱放上行李架,檢查小錢包、鑰匙圈放在哪裡,還有,擦拭後腦勺汗水的模樣;如果他能夠客觀判斷我們看待自己的方式,是自大、自卑還是憂傷,那麼,他對於我們的人生肯定要比身在其中的我們看得更寬更透。
《離婚季節》中收錄〈夏日農夫〉裡的這一段,我感覺這根本就是齊佛本人。有「郊區的契訶夫」之稱的他,觀察力敏銳細膩,用一則則時而現實得彷彿就發生在隔壁鄰居家中那樣清晰、時而奇幻得令人不得不拿出被遺忘在孩提時光的想像力的短篇小說們,書寫都市裡的中產階級生活。中產階級既是最普遍的人口,擁抱著的最平凡生活,而齊佛直盯那平凡與普通,殘酷地特別放眼在那些時常被企圖隱藏的匱乏與破敗、以及人心不自覺流露的迷惘與徬徨。
200篇短篇小說作品有多達三分之二皆發表在《紐約客》週刊中,如要認識齊佛這名作家絕不可能忽略《紐約客》對他的重要性,而發表期間正值齊佛壯年時期的《離婚季節》全冊收錄的故事更是皆出自於此。
他不是一個很早就被台灣讀者所認識的作家,相較於其他20世紀的短篇小說作者,齊佛在亞洲掀起的熱潮稍遲到了些,但他卻是多位文壇大師喜愛且敬重的作家之一。村上春樹更親自譯介至日本,而李奕樵在近期針對《游泳者》的出版也如此說道:閱讀齊佛的小說有一種矛盾的感觸,一是「短篇寫這麼好的小說家怎麼臺灣這麼晚才引進他」,一是「明明是半世紀前的小說卻這麼適合現在的臺灣」(
來源)。
〈再見,我的兄弟〉寫手足之間那微妙彆扭的關係,不是單純的愛與恨,更無關善與惡,而是我們從未想過、實際卻頻頻出現在親人之中那不道出口的人情世故。交織著以愛為名的惡意,自以為對對方瞭若指掌的心機,他刻畫下的兄弟,各自懷抱著揣測與惴惴不安,在所謂的團圓家聚中短短密切的相處下如仙女棒般綻放,那光芒平日或許不致灼傷,但當近觸,關係便可如跳電般瞬間滅散,即便事後追根究底也不明所以。
著名的一篇〈大收音機〉直抵人心的貪婪——對窺探他人隱私的那種貪。更在貪之後揭露隱藏在貪之下的實際是空虛與匱乏。一對如一般人愛面子、過著如一般人普通生活的夫婦,妻子艾琳意外因為新買收音機的電波干擾而竊聽到其他住戶私下生活,從不勝其擾到無法克制對掌握情報的貪婪好奇心,最後漸漸演變成為對自我、對世界停不下來的懷疑。
艾琳哭喊者:「人生太可怕了,太齷齪,太糟糕了。好在我們從來不是這樣的,對吧,親愛的?不對嗎?我的意思是,我們都一直那麼好,那麼正常,那麼深愛著彼此⋯⋯我們好幸福,對不對,親愛的?我們好幸福,對吧?」
如今,人人是自願隱私被窺視,甚至對於門戶大開地將日常生活向眾人展示這件事樂此不疲。然而,在隱私蕩然無存的當代,人類卻仍舊貪,仍舊繼續著迷於窺視。這是人性之惡,這是因為當所有人都成為大數據下的一個位元,長相可以修正、回憶可以改寫,我們對他人的印象不再限於面對面,一切變得更方便,距離更靠近、也更遙遠。
於是,一切的真實不過是塑造出來的假象。慈悲從來都不是富人的特權。〈對窮人來說,聖誕節是個悲傷的節日〉裡,齊佛筆下的嚴酷寒冬,不僅著眼於穿梭在富人世界的次等階級,更不避諱殘酷地往次等裡的次等一探。
她知道這是大家的事,一個接著一個,這樣放肆的善行總共就只有這一天的時間,而這一天差不多就要過完了。
最先的出發點是愛,然後是慈悲,再然後是一股驅動的力量。
不禁讓人想問:是什麼在驅動著什麼呢?我想了想,最毫無雜質的大概是出自那些不虞匱乏,他們的給予渾然天成而不自知。再來便是佔據著高人一等不放的善良,順便消除奢侈虛度之罪惡的帶有目的性的慈悲;再接著的則是所謂普通人家,特殊時刻才拿得出來的施捨。而最後,以及最後的最後(的最後⋯⋯),輪到的便是那些輪轉在貧窮困乏,不那麼明顯分層的階級之中。
〈琴酒的哀愁〉裡,用孩子的眼睛看著中產階級,富啊窮啊之間。看見成人世界的腐敗,看見所有的虛偽與脆弱。隱藏在刻意不經意的假象裡那粗魯的若無其事,是富人間的話劇遊戲,技巧就算如何卑劣所有在場的人卻不得不跟隨。
齊佛在一則又一則篇幅不長的短篇故事裡,竟能夠寫下如此細膩的人性,並且,就算是半個世紀前的物語,如今繼續讀著,既無時代陳舊感,也無需時光飛行的想像力。我想,那是因為他寫的是眾人的生活,而他活的,也同樣是眾人的生活。「誰的生活不是千瘡百孔?我們從來只是面對生活的新手」,書腰這樣寫著。但,縱使千瘡百孔,我們依舊一次次重新站穩腳跟;縱使深知人生可能就是這樣了,我們依舊繼續面對如常升起的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