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瑞.史丹,一個連偶像團體都好奇的榮格心理學家--《男人.英雄.智者》王浩威譯序

2021/02/03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莫瑞.史丹(Murray Stein)這位當代的榮格分析大師,曾經有過各種多采多姿的經歷,甚至現在還相當活躍;然而,他大概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成為青少年流行文化裡所好奇的人物。
  對於有興趣閱讀男性心理、自我成長或榮格心理學這一類書籍,而現在正在閱讀本文的讀者而言,「防彈少年團」(BTS)這個當今南韓偶像天團,在此當下恐怕是相當遙遠的存在。
  這個韓國偶像天團,目前連續三張專輯榮登美國音樂雜誌《告示牌》兩百強(Billboard 200)的榜首,2020 年1 月推出的《靈魂地圖:7》(Map of The Soul: 7)單是預購就創四百萬張,被稱為「活著的傳奇人物」;而更早的一年以前,2019 年3 月,他們推出的《靈魂地圖:人格面具》(Map of The Soul: Persona),就已經創下傳奇:一週內銷量達到了兩百一十三萬張、同時以兩萬六千五百張專輯銷售量在英國官方排行榜(O‑cial Charts)空降、發行首週就在美國告示牌兩百強獲得第一,十九天便成為韓國Gaon Chart 創榜以來銷量最高的專輯、同時也是韓國有史以來最高銷量的專輯。
  這樣的偶像團體,他們流行音樂的作品受到歡迎,跟榮格心理學的世界有什麼關係?跟莫瑞.史丹又有什麼關係呢?
  BTS 是典型的K-pop(韓國流行音樂,是指韓國或源於韓國的流行音樂類型風格)的流行音樂團,今年推出的專輯《靈魂地圖:7》共收錄二十首原創歌曲,曲風跨越嘻哈、搖滾、流行音樂到電子舞曲、福音音樂等等。然而,重點的是,這張專輯的主題延續前一張《靈魂地圖:人格面具》的題材,繼續從榮格心理學探討人類的靈魂,包括陰影和自我。而心靈地圖的概念,再加上榮格心理學,顯然就是史丹博士作品的影響。然而,對BTS 來說,榮格心理學並不是偶然。在他們2018 年釋出的《愛自己》(Love Yourself)的最終章,由成員碩珍唱的〈頓悟〉」(Epiphany)預告影片中,也有了這樣一段文:
我在尋找自我的旅程最後
所到達的地方是原點
最終必須尋找的是「一切的起點」
也是領導我的靈魂地圖
  這團體的重度歌迷都知道,防彈少年團成立以來,就像很多偶像團體一樣,一下子爆紅,忽然之間失去了方向。於是,暈頭轉向地跑了七年,曾經失去重心、踉蹌,但現在在作品裡告訴大家,透過了榮格心理學,知道自己無論在哪裡,都能找到真實的自己。防彈少年團以歌曲表達他們如何接受這條路就是他們的命運。在他們的歌曲裡,例如《插曲:陰影》,從歌詞可以看出,他們是如何結合了榮格心理學裡有關陰影方面的思考。
毫無頭緒地奔跑,不知不覺就來到這了
腳底下的倒影
俯頭一看卻加劇放大,不是嗎?
嘗試著脫逃,卻仍緊跟著我的光線,映照出我的人影
畏懼著,高飛在上使我恐懼
誰也沒有告訴我,這裡該有多麼的孤寂
我的飛躍可能會讓我就此墜落
事到如今明白了,有時脫逃只是次要的選擇,暫停一下
人們,都,說什麼,那光芒之中有多麼燦爛
可是我成了更碩大的身影,吞噬了我幻化成怪物
往那高處之上,不斷向上
可登上高處一看,這又是哪裡
繼續只向上向上爬(我不要)
只願能夠平安無事
⋯⋯
是啊,我就是你,你是我啊,現在明白了嗎?
是啊,你就是我,我是你啊,現在明白了吧!
我們是一體的,卻有時也會有衝突
你絕對不能夠與我分道揚鑣,明白嗎?
不管你說什麼,都不能切割
承認這件事會更加舒坦的吧
成功或失敗,不管在哪裡
走到哪都絕不臨陣脫逃
我就是你,你是我啊,明白嗎?
你就是我,我是你啊,明白嗎?
我們是一體也要碰撞
我們是你,我們是我,明白嗎⋯⋯
  《榮格的心靈地圖》(Jung’s Map of the Soul: An Introduction,中文版由立緒出版)是史丹博士1998 年的作品;在更早的幾年,1994 年,他第一次到了中國。那一次他是以國際分析心理學學會(IAAP,即國際榮格心理分析學會)秘書長的身分,陪同理事長湯瑪士.克許(Tomas Kirsch, 1936-2017)一起到中國訪問。在那一趟旅程,他面對的是對榮格心理學,甚至是對所有的心理治療都還不太接受的中國。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試著將榮格心理學介紹給完全的圈外人,也許因為如此,他寫了這樣一本傑出的榮格入門書。
  莫瑞.史丹1943 年出生在加拿大中部偏北的一個小城薩斯喀徹溫(Saskatchewan),父親是派在那裡教區的牧師。雖然他父親是相當熱情且投入的清教徒重浸派牧師,全家「每個禮拜到教會至少兩、三次」,但這個教會家庭的教育卻相對是自由的。他有一個妹妹,不過小他十歲,所以「兩個人在某個意義上都是獨生子女」。除了教會,就是許多的閱讀。特別是當時的漫畫,包括《獨行俠》(Lone Ranger)系列。後來他進入了耶魯大學,先是主修英文和神學,計劃畢業以後就讀醫學院,希望能夠成為一位醫師。在這裡,他遇到了成為一輩子朋友的老師,也是偉大的文學評論家哈洛.卜倫(Harold Bloom, 1930-2019),他的作品《影響的焦慮》(The Anxiety of Influence)、《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 The Books and School of The Ages)在台灣有中文版,他的妻子珍.古德(Jeanne Gould),就是在台灣廣為人知的那位投入黑猩猩保育運動的動物行為學家。他們的關係從一開始的師生關係,慢慢變成亦師亦友,互相影響著彼此的作品。然而,大學畢業以後,莫瑞並沒有走上文學研究的路。他在1969 年獲得耶魯大學神學碩士學位,選擇神學碩士課程的主要原因並不是家庭背景。根據他的說法:一來當時越戰,健康的男子很可能隨時會被徵調過去,除非有神職這一類的理由才有機會獲免;二來是家裡經濟條件不足,當時耶魯神學院有洛克菲勒提供的獎學金,也就是學生們所謂的洛克菲勒症候群,吸引了許多對倫理學、基督教、神學、聖經研究有興趣但不準備成為神職人員的年輕人;最重要的,則是受到另外一位老師,漢斯.威廉.弗萊(Hans Wilhelm Frei, 1922-1988)的影響,他因追隨雷茵霍爾德.尼布爾(Karl Paul Reinhold Niebuhr)而成為美國知名的聖經學者和神學家,以從事聖經詮釋學的工作而聞名。莫瑞在大學最後一年經常找弗萊長談,才決定選擇的神學作為一生的研究。
  1968 年是轉折的一年,莫瑞是前一年進入神學院研究所的。他當時到華盛頓特區居住一年,在朋友的家庭舞會裡,和一位女子談到了那一年種種關於人類暴力的問題。那位女子介紹他,不妨讀一下榮格的自傳《回憶.夢.省思》,他因此第一次接觸到榮格的作品。內傾的莫瑞一下子掉進榮格筆下那個屬於夢和想像的內在世界,因此開始大量閱讀榮格和諾伊曼(Erich Neumann)的作品。他在神學院遇到一位原來受教於卡爾.羅哲斯(Carl Rogers),後來去蘇黎世榮格中心進修的老師貝克(Russell J Becker),因此也開始學習教牧輔導。
  貝克鼓勵他去蘇黎世,他果真寫了一封信去申請,沒多久就收到了回信:「沒問題的,過來吧!」而信的署名就是詹姆斯.希爾曼(James Hillman)。當時才四十歲的希爾曼,在更早的十年前,1959 年,就已經是榮格研究院(C. G. Jung Institute)第一位研究主任。當時莫瑞才剛剛讀完希爾曼的書《尋找:心理學與宗教》(Insearch: Psychology and Religion),「當時十分喜歡,一直到現在也是希爾曼作品中我最喜歡的其中一本。」這本書是希爾曼還沒提出原型心理學以前的作品,包括了〈人性的遭會〉、〈無意識的體歷〉、〈陰影的內在道德〉和〈內在的女性或阿妮瑪〉四篇主文。莫瑞自然是相當的興奮,於是拿到碩士同一年,立刻就和妻子一起到了蘇黎世。
  然而,他到了蘇黎世沒多久,希爾曼就因為一些事情而辭職回美國了。但他還是跟希爾曼保持一定的聯絡,包括繼續幫希爾曼的春泉出版社寫文章和做編輯,這也培養了他擅長寫作的能力。
  他在蘇黎世第一個分析師是波普(Richard Pope),是當時蘇黎世少數幾位擅長英文的分析師。對於莫瑞來說,打電話去約第一次的見面時,電話筒的另外一邊傳來的幾乎就是和他的父親一模一樣的聲音。尤其,他們的分析工作以夢為主,這對思考型的莫瑞來說,這位寡言而具直覺的傑出分析師,幫他跨出了第一步。
  當時的蘇黎世榮格學院要求所有的候選人都要接受不同性別分析師的分析,所以兩年以後,他又找了另一位女性分析師希爾德.賓思旺格(Hilde Binswanger),也就是路德維希.賓斯旺格(Ludwig Binswanger, 1881-1966)的女兒。路德維希.賓斯旺格當年和榮格一起去會見佛洛伊德,因此成為了精神分析學會瑞士分支的一員。在榮格和佛洛伊德分裂以後,他繼續和兩個人保持一定的聯絡,並且透過現象學而創造出自己的理論,是存在分析(daseinsanalysis)創建者之一。
  希爾德.賓思旺格的分析,對莫瑞來說是走得更深了,有著強烈的母親移情,但是「她不是一般認為的母親,比起母愛型,她更像女兒型。總之,她更像我個人的母親,同時與其說是母親型,她是更像是女兒型的女人。」
  1973 年,莫瑞從蘇黎榮格研究院取得了分析心理學文憑(榮格分析師的學位),並獲得了博士學位,後來,1984 年又獲得芝加哥大學宗教和心理學研究專業的博士學位。這一年他回到了美國,定居在休士頓,開始和著有《靈魂的邊界》(Boundaries of the Soul)分析師君兒.辛格(June Singer, 1920-2004)合作,也因此開始積極參加榮格跨區域學會(Inter-Regional Society of Jungian Analysts, IRS)的會務活動。芝加哥榮格分析師學會 1978 年從 IRS獨立出來的時候,他被選為第一任的會長。他同時和另外一位傑出的分析師施瓦茲-薩蘭特(Nathan Schwartz-Salant, 1938-2020,著作等身的施瓦茲-薩蘭特很遺憾在新冠病毒疫情中不幸染病去世)在凱龍(Chiron)出版社合作(1983 年至 2014 年),並且從 1983年到 1992 年每年在新墨西哥州幽靈牧場(Ghost Ranch)舉辦同名的研討會,每年都有一個臨床的主題,成為這個榮格心理學研討會的特色。莫瑞往來於榮格分析師彼此之間,充分展現了在行政上的天賦,因此,在湯瑪士.克許的邀請下,他開始成為國際榮格學會節目委員會的成員;當湯瑪士成為國際協會的理事長時,他繼續擔任秘書長,然後是副會長,最後是會長(2001-2004)。他同時自2003 年以來,一直擔任蘇黎世國際分析心理學學院(ISAP)的培訓和督導分析師,並在 2008 年至 2012 年期間擔任校長。
  莫瑞.史丹從2007 年以來,幾乎每一、兩年就來到台灣一次,除了參加研討會,還進行各種不同題目的工作坊,特別是有關煉金術和個體化的主題。而且心靈工坊也陸續出版了他在這一方面的主要作品:《英雄之旅:個體化原則概論》、《轉化之旅:自性的追尋》、《中年之旅:自性的轉機》和《靈性之旅:追尋失落的靈魂》。他在幽靈牧場的研討會這段時間,就已經開始意識到自己對個體化主題的興趣。而這個主題,也幾乎成為他這輩子作為榮格分析師的主旋律。
  這些年來,隨著行政業務的卸任,他還是一直投入寫作計劃。對他來說,蘇黎世是第二個家。他和妻子珍(Jane)每年在瑞士定居的時間越來越長,後來乾脆賣掉芝加哥的房子而完全搬過去。三十歲的時候,他成為了分析師,離開了瑞士;六十歲的時候,又搬回瑞士了。現在定居在圖恩湖畔的戈爾迪維爾(Goldiwi),約略是蘇黎世和日內瓦之間。對他來說,在這樣的地方工作一點都沒有難處。在很早以前,他就已經運用網路進行教學、分析和督導了。他一直都是活在現在的世界裡。
  這些年來,個體化的議題越來越讓他感興趣。就像很多榮格分析師一樣,他也認為榮格對發展心理學有著相當大的貢獻,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在個體化這個主題上。如果說佛洛伊德一輩子都投入在人生階段的早期,特別是誕生最早幾年的發展,那麼佛洛伊德沒有觸及的人生下半場,恰恰就是榮格思考最深的一部分。「隨著我的年紀漸長,我發現自己比當年對這個議題還更感興趣。我發現自己讀榮格晚年的作品更多了,也對我所謂的個體化晚期思考更多,而這部分就是心理發展的靈性延伸。這也讓我對佛教哲學更有興趣,譬如十牛圖所描繪的那樣。」
  莫瑞出版的這本書《男人.英雄.智者:男性自性追尋的五個階段》,原本是他八○年代在芝加哥的演講稿的重新整理出版,但是中文版同時收入了2020 年他為台灣榮格學圈所做的兩場視訊演講內容。這兩場系列演講在呂旭亞分析師的聯絡下,由華人心理治療研究與發展基金會主辦,於九月十九日和二十六日進行。因為對個體化歷程的關注,他表示要為台灣的榮格學圈講「打造中的男人」(Men Under Construction)這個主題。時隔三十年,他對個體化的後期發展有了更深刻的描繪和討論。如果大家讀這一本書,前後比較,必然是有同樣的感受。
  同樣的,從榮格心理學出發,繼續與宗教和基督教義對話,也是他一直無法忘懷的。他當然是一個持有神論的人,他更相信宗教性是人性當中相當重要的一環。也許因為如此,他永遠喜歡跟各種不同的群眾做對話。目前他在中國大陸還是像榮格心理學的傳道人一樣,相當殷勤地投入榮格心理學的推廣,目前仍有兩個榮格心理學初階課程繼續進行著。同樣的,也因為這樣的心情,對於能夠和南韓偶像樂團防彈少年團有另一種形式的對話,他當然也一直念念不忘。
  對榮格分析師來說,所有的人都需要靈性,需要精神上的追求,青少年也不例外。就防彈少年團像所唱的,唱給自己,也唱給同一個世代的年輕人:
親愛的自己,你絕對不能失去自己的溫度
因為你無須變得溫暖,也不用變得冷漠
哪怕偶爾偽善,偶爾偽惡
這就是我想樹立起的,我的方向我的標度!
  還是個青少年時,史丹立志成為一名醫師。後來他雖然走上了另外一條路,成為榮格分析師,然而從原型上來說,他終究還是成為一位醫師,心靈的醫師,同樣都是投入療癒工作的人。
* 本文的完成,參考許多篇的訪問稿,特別是國際榮格學會前副會長珍.維耶納(Jan Wiener)刊登於《分析心理學刊》(Journal of Analytical Psychology, 2019, Vol. 64-3, 406-420)的訪問。
*本文歌詞譯詞採用自©Lavender_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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