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爾(Michael Sandel)在《成功的反思》一書之中,批評歐巴馬任內的技術官僚治國,說他們大談推力與誘因(雖然沒指名,但看來是劍指Cass Sunstein等人),試圖把一切價值觀衝突,轉換成純經濟學策略。
他以氣候危機為例。歐巴馬顯然認定,否認全球暖化危機者,是因為對數據有錯誤認知,或乾脆說拒絕承認事實,因此官員有必要把正確資訊傳遞給大家。這隱隱預設,只要大家承認「科學事實」,就必然會肯定「有效政策」,譬如投資綠能,以及一系列配套措施。
至於「科學事實」說了些什麼?「有效政策」又包括哪些內容?而哪些說法既不科學又很沒效?全是技術官僚說了算。當技術官僚從成本效益分析出發,對於什麼是科學事實、什麼是有效政策有絕對詮釋權的時候,那些反對聲音就變成笨蛋與不理性的代名詞。
在桑德爾看來,這看似價值中立,實際上卻排除了政治決策的道德與信任元素,因為它跳過了衝突、討論與形成共識的過程,而把權力直接交給特定的一小群人。表面上是只論事實,但其中的價值觀預設卻是強到不可思議,或者更直白地說,這一點都不民主,或許還很極權。
或許有人會質疑,那強調道德和信任,又能帶來什麼具體的改善策略?難道氣候危機不是只能靠科技來改善嗎?我認為,這正是把決策權全部交給技術官僚的最大弊病,就是預設科技發展或制度設計可以解決所有問題,或至少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方式。
這不是在責怪技術官僚,但如果政治只是聽從技術官僚的建議,顯然會有一些問題。譬如全球暖化的根本原因,在於排碳量的年年增長,而排碳量增長又來自三大動因:碳密集度增長、生活水準增長,以及世界人口增長。
所謂碳密集度,是指人類活動的排碳量程度。人類許多活動都需要用到能源,而歷來大部分用電都是來自於燃燒化石燃料(煤、石油、天然氣),所以耗費能源越多的活動與產品,排碳量也就會越高。降低碳密集度最為根本的方式,是研發綠能與省電科技,這也是技術官僚最為強調的點。
然而,生活水準的增長,或更更為廣義的生活習慣,也可以是減碳的關鍵。我們不妨想一想,哪些高耗能的產品或活動,真的是生活所必須,又真的提升了文明程度與幸福感受?資本主義鼓勵消費,而消費越多就必須生產越多,耗能也就越多,這算不算是一種透支未來?有沒有可能,我們一邊犧牲某些物質享受,一邊又提高幸福指數?
此外,無論是綠能產業、省電科技或是生活水準的反思,都必須獲得社會大眾的真心支持,才有可能順暢運行。這裡的真心支持,指的是大家不僅理性上知道該怎麼做,情感上也願意積極思考與行動,這就必須先獲得民眾的信任與參與,營造出共同承擔、共同努力的集體認知。這或許很不容易,卻是民主政治的理想。
說實在話,我不確定氣候危機這種規模的事件,是否該完全按民主價值觀來應對。但桑德爾的確敏感地意識到,技術思維(或說強調實證)如何漸漸侵蝕民主價值的根基,甚至演變成反民主的論點。
我認為長遠來看,這是一種對民主政治的強烈挑戰。有人認為,民主制度相對比較容許改革聲音,也比較能承受改革的成本與風險,我不確定這是否為真,但至少在氣候危機的應對上,是民主制度接受徹底考驗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