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病降臨之前,我該當玩樂,且珍惜當下。)
昨日探視,一見孩子活蹦、展顏笑靨,我內在的煩躁、疫病的恐懼頓時被鑿開,淚水在眼眶微微打轉。
在這座城市,我雖在此工作生活,但親友皆在外縣市,能依附的同事也多有家庭,疫情造反、企圖顛覆人類的王權之際,若我有所不測,想來也得孤獨以對。
然而一見孩子,那樣的傷懷瞬間融化,原來這座城市裡尚有一處是與我有血緣連結的,那就是孩子。
我牽起他的手,將保健食品與口罩交給前夫,他問我是否有隨身酒精噴,我說已然攜帶。我緊抱孩子,抑制淚珠,把情緒再度包裹,自動處理的系統開啟,靈敏,情緒收放自如,我引以為傲。
搭上計程車。心裡知道這是瘟神降臨前最後一次與親人聚餐,日後探視就帶孩子到小宅,母子相依偎。
驅車到城市以北毗鄰的鄉鎮,這幾年來它的營造大起,也從原本的點燈率零提升到一坪四十萬的價碼。然而即便時局有變,我永遠是矮人仰望高不可攀的經濟成長,幸好平安乃吾願,富貴無所攀。
餐廳是我多年前來到這城市,同事給的見面禮,當時的餐點並未吸引我。後來幾回,同事回顧多年前我口中的前夫,見我娓娓道來的羞澀感,感覺真是濃情密意,然而日後婚姻成走山,她們唏噓。
他們唏噓之餘,殊不知我這人隱惡揚善,且也許我也藏匿自己的惡言惡行,只是那些瘡爛都有人性,小說與歷史寫得一清二楚。不待多說。
我們走進餐廳前登記實名制,餐廳寬敞,工業風格,黑剛線條與樺木色澤的書櫃裝潢,其中暈黃燈盞漫佈如星光,慵懶、微醺的光線,一再提醒我們,務必放鬆地學習義式生活。
我們坐進包廂,八人座、長型桌,水杯與餐具早候等多時,遞上菜單,料理有筆管麵、疙瘩麵、披薩、鮮肉與魚的燒炙,以及花式咖啡、果汁。
我等待家人入席。這之前兒子嚷要閱讀,我牽著他的手走書櫃前,挑選讀物。
阿,那多令人眷戀的愛麗絲夢遊仙境,世界名著、為孩子盡份心力書寫的童話,令人感念恩德與溫情。我取出,歸座,唸讀。兒子凝神諦聽,母子兩人跟隨愛麗絲尋找兔子先生,遇到各式人物、變大變小中經歷場恍惚夢境的探險。
好個夢。我幾乎看圖說故事。然而有所不同的是:奇怪,在隻字片語中怎麼感受作者暗藏行走人生江湖的微意。
像是愛麗絲擎起火鶴擊打刺蝟時,就知道不能表現得比王后還好。
面對王后的暴戾,愛麗絲在法庭上的身子突然變大時,情勢翻轉了。
這究竟說了些什麼?好像不是童話而已。冰山隱匿的十分之九隨年齡增長而略有知悉。一本書再讀、誤讀、重讀,似乎五顏六色起來。
親人到來,我諦聽他們談及疫情。那些醫學知識的背景大約鋪成一道未來圖樣,心底便有所知曉,有所準備。
不久兒子飽足,和姪子玩在一起,我嚐起吃剩的義大利麵,濃厚的青醬摻雜起司香郁,被我剪碎的透秋、小清新的魚類零碎散布其中。我淺嚐了一塊魚類,然後原本只想吃一口義大利麵,不料浸入舌上的美味立即讓我的心花綻放,於是一口接一口,一口接一口地竟然清空餐盤。
而一旁引我雙眼渴望的披薩,那簡單的櫛瓜、培根、菇蕈沐浴在乳酪中,烤得香脆的披薩尾端是星芒狀,而非達美樂的圓弧形,出奇的陌生化讓我食慾徘徊流連,我吃了兩片。
在久違久違的餐食、用餐環境中,身心又再度被陽拋到天際。
於是思考了更多的事,比方,我是不是能讓自己的生活再優渥點,一點點就好,非耽溺,而是片斷的自救,物質上的滿足。另外,當我知道手作的溫度,手作的熱情與心意,卻在這次美食的浸泡中,懷疑我低階的廚藝何德何能能為某人獻上料理,倘若我們光臨餐館,倘若廚師以他的專業(食材、烹飪、菜色、用餐環境、誠懇的心意)為我們端來一道道的料理,說實在,賓主盡歡,歡到也許勝過我的單打獨鬥,一廂情願,自以為是。我承認在餐聚的過程中我乍見不同的世界。
離開,而後到公園玩。然後我陪孩子讀繪本,再度被兩本繪本深深衝擊。故事可以很簡單,文字也可以,但那寓意的能量足以撼動人心,我甚至用自己的敏感去爬梳,還沒有融化孩子們的內裡,我就被自己的詮釋,所融化。
我常常想這樣的情懷如何造就?是人生的經歷、體驗。當水逆來襲,痛苦的托拽著你時,如果可以穿越,再回首,你將有不同的理解,包含對過去的不堪。而後,某些敏銳度會反映在你所接觸的事物上:人、事、物、解讀藝術。
事後我又和家人在好幾年未曾吃過的斤餅(類似蔥油餅,但偏薄)、手桿厚麵(口感似不切斷的刀削麵,但略薄)深深快慰。又見對面豆花店有人排隊,於是一行人又買了豆花加豆漿盡情享受。
將兒子送回。我一個人踱步回租屋處,走經某百貨公司附近的街衢,包子店歇息,原本周末的車潮瞬息降到冰點,每回周年慶車子莽撞亂開,交警忙碌管制,道路如血管阻塞難行的場景已消失殆盡。夜空好淒迷,城市有鄉村感,或者,日本二級城鎮的荒疏感。
但遠方仍有聲響,擊球的,在網前你來我往,揮拍如同某種重擊,鏗鏘鏗鏘,我稍感訝然,但何妨看作是某種無常前、疫情急速變幻前的收心儀式,最後的回眸,關於過去種種的日常。何不看作與我相仿的同儔。
然後我瞥見今年為選舉的已張貼數把月的看板,才發現原來那位政壇人士是綠黨的。燈光在看板上刷起他與總統的笑靨,中正平和,端正穩重,總統也展現自信,以及我深深記得雙頰微彩的紅潤、口唇的艷色。然而在那兩人的合影上,那幾字「防疫有成」卻又宣說無常降臨,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了。是嗎?
而在這樣躁熱的夜晚,我緩步了,身體不像先前熱中跑步般深具活力,甚至此次聚會也發覺家人的背部略駝了,歲月無跡可尋,又似有蹤影,偷偷偷偷盜竊身體的某些,就如同我的步履相較於從前滯重了些。
汗流,天氣真是熱極了。於是又想起同樣的街道,那次搬離是風是雨,也是夜晚,我擎把綠色的傘,走出人生初設的軌道,來到新世界(烏托邦或反烏托邦),前途恢恢,待我探究。過了數年,時序不同了,以為緩變,實則乍變,真真呼應某些道理。
然而我多期許自己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在漩渦式的世界,逆時針順時針、搖擺不清的世界,成為自己的礎石,雖然這是極大的挑戰。以及在生死無常的人世學習魏晉人物,對自己的情感再誠實一點,再顯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