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我都想問我身邊的伴侶和朋友:「我這麼不優秀,你怎麼還會喜歡我?」
雖然,當我自己喜歡上一個人時,對方優不優秀其實一點也沒有關係,很多時候是志同道合談得來那就「對」了,可是,當這準則轉換到我身上時,我卻很是抗拒,甚至多年來會很緊張地想:「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我就是很不行的。」或「唉,其實你也不用這麼善良,我都知道我這麼差,你這樣說喜歡我,其實也只是因為禮貌才這樣說的吧。」
其實,我內心深處是一直相信,沒有人會想隨意把別人想壞的,比如,假想別人是因為禮貌所以不敢直說討厭或不喜歡我這件事,其實似乎是把人往「虛偽」的方向想,然而,我卻還是有點不受控地總找著蛛絲馬跡,總思考並分析我會被不喜歡,因而,在許多新開始的關係裡(同學、社團或打工所認識的人,以及後來幸運成為朋友或乃至發展出親密關係者)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會很緊張,說著「請」「謝謝」「對不起」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我不敢在他人面前說出我的想法,即便那些想法都是正面的。
於是我成了一個有點封閉的人。但事實上,每當午夜夢迴靜下來時,偶爾還是會忍不住想著,明明內心就很渴望與某某對話,可是為什麼當有機會時,我卻又開始用非常禮貌的詞彙和姿態拒人於外呢?最後,我逐漸追尋關於這行為背後的想法,那就是:「我這麼不優秀,還是算了吧!」一方面是我總會喜歡我有點崇拜的人(我總很容易能看到別人身上的閃光點)因此我總會預設像那樣厲害的人,肯定也只會喜歡足夠厲害的人,而與其靠太近然後說太多話,進而被看見自己的愚蠢或是脆弱,還不如偽裝一下也許還能稍微保持一下友誼;另一方面,是我總覺得無論是哪種形式的關係,最後總還是會「散會」,因此與其開始並越來越靠近,並被看見了自己的醜惡,還不如遠遠的觀望,既不會被發現自己何其醜,也不會在離別時因為深交而過於難過。
然而,這些策略卻偶爾傷人,或是會讓他人感到辛苦、感到很難溝通——即便,這是到了德國,也就是這三年與歐美國家的人交流後,才赫然發現的。
對於願意在意自己的人,有時候刻意保持疏離本質上是種傷害。我的喜歡與他們的喜歡,本來應該往同樣的境地匯聚並讓彼此的生命豐盛,可往往在相處得很好時,我卻選擇逃開,甚至,我必須要靠著沈寂許久,卻繼續觀察著他人對我的態度,進而評估自己是不是真的沒那麼討厭。
因此,在我還沒意識到其實這樣會讓人很累時,我總是如此自私,或說,假裝灑脫。
後來意識到自己總落入這種模式,我開始嘗試分析自己的狀態,也開始追溯這樣奇異古怪的反應,於是,後來我在網路上找到一個或許能夠描繪我的心理學詞彙——逃避型依附 (avoidant attachment) 雖然,我很不想承認自己是個逃避型依附者,甚至,我總在自己想而不敢靠近某些人時,自嘲自己懦弱和幼稚。
然而,我還是開始嘗試自剖,尤其當一位泰國朋友說:「我覺得我們是朋友,但是有時候妳突然消失我會不知道該怎麼辦?」而這句話,竟然後來也在德國和義大利朋友的口中聽到,那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舉止讓人不舒服了。(而在台灣的情況是,不太會這麼直接地收到朋友的「告白」可是他們竟也默默守候,這時才發現自己似乎太難相處了,也突然很感謝還會聯絡、陪伴我到現在的朋友們真的都好溫柔。)
所以,我開始想,為什麼每當遇到人時,我總會下意識地想著:「我這麼不優秀,你怎麼還會喜歡我?」
而這個命題,經過長久追查,最終,我溯回到了小學三年級在日記裡寫的一句話,雖然當初是用非常拙劣的語言寫的:「我不夠棒,我要更棒才行。」但是,也應該是那時後我就開始了解「足夠優秀才有資格被喜歡」,或是更深一層的「唯有變得優秀了才有資格談被喜歡與喜歡」這件事。
說起來,當時會產生「優秀——受喜歡」這樣的想法,甚至開始變得很自卑,乃至偶爾低落時覺得「我幹嘛還存在這世上礙人眼」因而很想躲到一個全世界的人找不到我的地方,也許是跟自己當時不知道,可實際上常伴我左右的閱讀障礙有很大的關係。
因為閱讀障礙,我時常把字看反、看錯、看漏。
因為閱讀障礙,所以光攝入文字就比一般人吃力了,因此攝入文字後的閱讀理解,就也跟著受影響,而這連帶影響到所有學科的表現,不論是平時作業又或是考試時。
當時我總很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可以這麼「糟糕」。
其實,在小學初年級時,我曾會主動透過耍些伎倆或是出個聲,討父母開心或引起他們注意,猶記得當時的想法是,或許我的成績不亮眼,但畢竟似乎透過「耍個寶」好像偶爾還是會讓父母一笑的,透過這個觀察,小時候的我總想,雖然只有偶爾被回應,那麼,也許還是算有被父母喜歡的吧!然而,隨著成長當時的我發現自己錯了!我其實可能可以透過耍寶或出個聲討父母歡心或獲得跟他們說話的機會,然而這些方式對父母而言並不是「正道」,尤其,當初我並不很能體會父母的忙碌——即便母親是家庭主婦——可是在我眼裡爸媽總是好忙,我沒辦法真正和他們說話。他們不曾專心聽我說話,因為他們手上永遠都有事情要做,比如我常常是在廚房裡看著母親忙,我不但幫不上,最後還被趕回房間唸書。而若幸運一點的話,當他們偶爾停下手邊的工作——通常,是開始要吃晚飯時——他們卻總是透露出「很累、別打擾」的模樣。小時候,我偶爾會喜於糾纏空下來的他們,然而在成長的過程中,也許是習得,又或是觀察而得出的,總之,我不再敢於主動與他們說話,又或,我能對父母說的話,最後只建立在「謝謝,辛苦了!」或是偶爾提醒父親晚餐煮好可以用餐的隻字片語。
而再隨著年歲增長,到了三年級,漸漸地,我甚至發現,不少他們忙碌的原因,是為了身為他們孩子的我!他們忙碌,很大一部分是投資到我身上(當然,那時候不會使用「投資」這個詞,但我很清楚父母是在「幫」我,即便,這種「幫」是有點疼痛且沈重的。)但是,我也因此更難以與父母連結了。尤其當時升上中年級,換了一位極為嚴苛的班導,功課一時大增不少,在這種情況下母親身兼家教,而本來參雜雜質的、像是處理例行公事的陪伴,現在卻轉為總帶著憤怒和不滿的「教學」。
我的閱讀障礙,總不知覺間將母親推入極大無奈的狀態,而最後那些無奈往往轉成狂怒和哀怨,她總說:「妳好難帶。」她嫌惡著我。(父親也曾嘗試教我英文,但他也為我的「不識字」而狂怒,甚至覺得我是「智障」)於是,我開始想,如果她這麼討厭我那當初為什麼會想生下我呢?我並不想因為自己的存在,而讓人感到不舒服。
所以,我縮起來了。很多時候我是害怕與人相處,更害怕自己會因為喜歡而受傷。我也開始學著厭惡自己,而且,如果自己都討厭自己,那麼被不喜歡也很正常。更甚,我開始害怕被喜歡,我總會下意識地想著:這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這種小時候的想法,隨著年歲增長早已變成一種自然,如果從小學四年級算起,這十多年來,我早已忘記我討厭自己的原因,更沒意識到自己其實本來也是個會喜歡上人的人,而且,當被自己喜歡上的人喜歡,其實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這是一種失能。對於敢於喜歡、敢於主動、敢於透露自己樣貌的失能。這也是一種因為失能而始終努力地嘗試奔入社會框架中,努力去靠近所謂優秀的領域——即便今日的我依舊遠遠無法搆著優秀的邊。
然而,追逐優秀同時逃避許多本來會很美麗的關係,總讓我有種沒有落地在現實生活的地面上行走的感覺。
我開始遺忘我是誰,我喜歡什麼,我真正想關注什麼,而是我應該要像什麼。比如大學時代,我就要像個學生,然後積極參加社團;比如出國讀碩時代,因為遠赴異地,於是我就想著我要先像個研究者,同時更要積極地跟不同文化的人交流,而如果情況允許的話,也可以多多向他們介紹我的家鄉:台灣;再比如現在待業時期,每日睜眼其實都是恐慌在包圍著我,在這段期間內,即使為找工作做了很多努力,但一次次不盡人意的結果,總是讓我懷疑自己是社會失格乃至人間失格。
不優秀,就不會被喜歡的心情再度浮現。這陣子不只一次想,一個失業者,其實是沒有話語權的吧。
即便這個失業者喜歡閱讀、寫作、繪畫、電影、攝影這些靜態且個人性的活動,即便她始終關注著環保、無家者還有性別方面的公民議題,可是,她卻覺得展露這一塊多麽奇怪!還是要先有份工作,其餘的才有可談之處。
就連過去還是學生時期,我也甚少敢於與周圍的人聊起自己最深的喜好,或當下那階段信仰的哲思。一方面在學校裡,我的課業成績始終不是最頂尖的,因此我總覺得自己並不該是個發言者,而更應該要是個沈默的學習者;另一方面則是,曾經嘗試與喜歡看書的朋友聊起哲學(我們都不是哲學相關專業)最後那幾個朋友對我說:「別想這麼多。很多事情本來並不複雜呀!」的確,在生活中很多事情越簡單越好,可是偶爾我總想透過了解那些複雜的事,探索思想上的邊界。
然而,我卻因為這份偶爾需要抒發的複雜,發現「啊,我果然還是不讓人喜歡呀!」而退卻,而保持距離,而總會想著,我是不是打擾到人家了呢?
於是,一段關係落入罪證確鑿的說詞:「就說吧,我果然很不優秀,妳/你之前喜歡我,果然只是禮貌而已。」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