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是半年前開始學陶的吧,我掐指一算。
不知不覺中,早已習慣在午後騎著機車穿梭小街道,轉進巷弄,踏入那座端正淳美的老房子裡,穿過木頭窗格射入的幾道斜暉,直直走向陶藝教室裡常踞的拉胚位置,開始一整個下午的靜心練習。
剛煉好的陶土濕度適中,在掌中反覆拍打成飯糰狀,再用力地將土塊拍黏在轆轤上,接著配合腳的動作,踩下踏板控制旋轉的速度,沾濕手掌感受土的濕潤和柔軟,泥漿在高速飛轉的拉胚機上微微噴濺——這樣一氣呵成的動作在日複一日的練習之中,彷彿內化成身體記憶的一部分,也像是通往內在冥想的儀式,在凝神專注的瞬間,所有龐雜瑣碎的煩惱都被離心力甩出了中心之外,只留下純然的意志和眼前這塊旋轉著的土胚,在雙手細緻的動作之中被拉高、壓平、開洞、塑形,無聲的內在光景展演於輪臺上,想像中的世界在眼前逐漸成型滋長,恣意創造。
「拉胚的第一步是『定中心』,這是最基礎也最困難的一步。」我腦中響起半年前第一堂陶藝課時,老師簡潔又鏗鏘的聲音。個子嬌小卻身手矯捷的她坐在拉胚機前熟練地示範,「嘩⋯⋯」我跟同學們目不轉睛地驚嘆,看著老師將手中那團飛轉的土塊迅速推擠成塔狀,原本運轉起來東傾西倒的土團瞬間整頓均勻,接著再逆著輪盤轉動的離心方向往下壓,圓的中心便形成了一座高速之中卻不動如山的小丘,土塊之間的均衡有了穩定核心,自轉成一方宇宙。
我就是在那一刻迷上拉胚的。
從小反應不算敏捷手腳粗魯,原以為自己會害怕高速運轉、無法控制的事物,然而那句「定中心是一切的基礎」卻示現了生命的奧義,對於那段日子處於身心狀態失序、茫然的我如同一道靈光,懇切地提醒著萬物同宗的道理。於是從那晚開始,我便沈浸在陶土的世界當中,起初只是模仿著老師的樣子,笨拙地將土固定在轉盤上,腳踩踏盤跟手施力的速度卻總是不協調,土團在轉動瞬間被扭斷、揉爛甚至拋飛出界,一次又一次地在萎靡而無法成型的濕軟土團中苦惱,只得頻頻起身更換煉好的的土塊,重新清理機台上的殘土、刮乾之後,再從頭來一遍。
陶藝教室並列著幾臺拉胚機,空間開放給學員自主練習,每個人的熟練程度不同,想製作的東西也不同,有時坐在兩側的「高手」太多,快速拉胚成型,乾淨又充滿流線的胚體均勻又輕薄,突顯出我滿身滿手泥漿的窘境,心中不免微微羞赧。然而面對著我好不容易拉出成型的粗醜胚體,老師總笑著肯定說:「很好啊,熟練以後反而想做還做不出歪的呢!」幾度舒緩了我對自己的否定。「其實最重要的不是多輕多薄。」老師意味深長地說:「拉胚到最後,重要的是作品能不能看得到過程。」當下無法理解,只得靜下心來感受手腳動作與土之間的微妙關係:定不好中心就拉不出圓型、開洞挖太深便會破底、手指在胚體上移動速度太快容易留下厚薄不勻的大螺旋⋯⋯在高速的運轉之中每個動作都需要極度專注和屏氣凝神的細膩,卻像旋轉舞一樣在飛濺四散的離心力之中,逐漸抓到了奇異的平衡與靜心。
生活突然有了目標,看似最基礎簡單的動作,卻需要透過一次又一次的練習,重複至熟練。直到漸漸能拉出對稱而厚薄均勻的一只碗、一塊碟、一個不開裂的盤子,再接著講究胚體的輕盈、挑戰同一個重量的土塊能延展到多高多寬⋯⋯就這樣從「定中心」開始,一次又一次設定土胚進步的目標,不追求器物形式的花樣,而是不斷回到中心去檢視,基本功需要下的工夫馬虎不得,卻不是每個創作者都願意打磨耐心。日復一日練習著相似的器型,旁人看來都一樣,只有自己知道在每個複沓的節奏之中細微又巨大的差別,指尖的輕重與心中意念如此同步相連,那些同與異、動與靜、成與敗、空茫與靜定,皆反映著自身。
時值農曆年節過後,再踏進教室時,拉胚機後方的白牆貼了張紅紙,兩字「心正」磊落地映入眼簾,在午後窗外光影斜映之下,像是破題又像提醒。我望著它微微地笑了,一如往常地拿起固定重量的土塊,拍黏上機、轆輪旋轉、濕土拉高、壓平、定中心、開洞、塑型⋯⋯俯下身潛入無邊的創造之境,一次又一次更篤定地靠近自己。
想起電影「日日是好日」,在樹木希林最後的身影之中,以茶道的學習對照做陶,那句話不斷在拉胚機快轉的土塊中伸展出來:「不要用頭腦去記,而是身體自然而然的動作。」舀水沖茶是如此,捏陶塑型也是如此。細緻地體會每一天的滋味,每一個土塊的濕度,專注於當下的每一刻——「心正,當是一切的基礎」,這便是製陶教我的首要之事。
*本篇文章於2021.6.14刊登於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