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親眼看見沙加緬度如何作為一介紐約文青新血培養皿之前,先是有了《紐約哈哈哈》(Frances Ha)裡的法蘭絲 — 在生活邊緣緊抓著文藝夢,一面失望,然下一秒又能忘情在街頭起舞。葛莉塔潔薇(Greta Gerwig)演活了在紐約載浮載沉的青年面貌,儘管因害怕自己落後於別人的生命進程而心生徬徨,但那份支持著她闖蕩、任性的愚勇,後來才知道,在《淑女鳥》(Lady Bird)的「pre-文青/大學」階段裡,就已顯露在淑女鳥(瑟夏羅南 Saoirse Ronan)面對原生環境的叛逆裡頭。
Saoirse Ronan 和 導演 Greta Gerwig
開場字卡後,即見攝影仿照底片質感的顆粒,在加州和煦的陽光照射下復刻出回憶裡的故鄉,無論室外或室內的場景皆染上同樣一股暖流。溫度流向淑女鳥與母親所在的車內,車和駕照之於美國青少年往往是成年儀式之一和自由主義的代稱。副駕的淑女鳥還沒能自己決定播放清單,甫開場的溫情調性,就在兩人按捺不住地苛薄言語中急轉直下,霎時間,淑女鳥乾脆跳車逃離不斷審視自己的有形規範,擺明了她不願受到任何型態的框限。
淑女鳥與法蘭絲的情緒轉換,在快板的剪輯節奏下,塑成了兩人爽朗的性格,而前者的形象更是在匆匆走過的場景裡更顯得輕快。在目睹家庭於空間和經濟上的逼仄後,淑女鳥以擺脫框架為目的的叛逆便顯得有所歸因,而同時為電影裡,時(剪接)空(場景)向度間的交互作用所激盪出的角色性格交代了證明。
葛莉塔潔薇除了將女孩們平時行過的氣派街區,與淑女鳥家裡擁擠的空間並置對比,更藉著陳列郊區富裕生活的寬敞無虞,打造出觀者對「有錢人」的瀏覽。即便我們所知的淑女鳥再如何向人傾訴自己的羨慕與忌妒,那些鏡頭終究停在平面的視野掃射,因差異而構成的欽羨讓精緻的消費成了可視卻不可及的目光落點,但那並非角色的視點永遠停留的所在。
也因此,我們大概難以指責淑女鳥叛逆之下的不切實際。在日常生活裡,青少年的尷尬與荒誕便是再寫實不過的笑點。在淑女鳥與閨密羨慕完有錢同學家中的日曬機之後,觀者彷彿也跟她們同樣期待真能實現擁有日曬機的夢想 — 不過是以一種低成本的方式達成 — 下一秒,她們躺在學校小教堂陽光照進的一角大啖聖餐餅,對於前面所說的減肥和健康膚色於事無補。
淑女鳥看似行動和念頭之間的落差,就恰好在她的倔強之餘,給了她猶疑的空間。像是與修女導師討論申請學校的規劃,談話中,她信誓旦旦地說要參加數學奧林匹克,甚至堅信自己的數學能力,但走出辦公室後還是難掩振奮地報名了方才得知的戲劇社面試。淑女鳥或許比起表面上看來更明白這個當下的自己能走到哪裡,或是當下狀態可以感受的是什麼。儘管面對自己沒能成為的「酷傢伙」,她會遲疑或是語帶妥協。像是與有錢的新閨密泡在泳池的午後,淑女鳥發下豪語表明自己一定要離開沙加緬度,她絕沒料想到有錢人會用相對平凡許多的未來規劃來回應,語畢後潛入水裡,而淑女鳥幾乎是被擺了一道那樣愣愣地漂浮,兩人終究隔了一道由階級間隔的水面。
或是與提摩西夏勒梅(Timothée Chalamet)所飾演左派覺青凱爾(Kyle)交往。凱爾對淑女鳥而言幾乎難以捉摸,縈繞的陰鬱氣息與那些反對資本主義的願景,還有事事批判的抽離,即便神秘而有其魅力,卻一再反證了對待個人的知覺的匱乏,但這樣的角色之所以還能問心無愧,還得等到淑女鳥放棄了感情才知道,對世俗棄若敝屣的瀟灑背後還是得有一定的經濟地位支撐。
從物質到生活前景,淑女鳥總想大聲表明自己想要什麼,縱使場景和事件經歷得再多再過目不及,她也未嘗丟失自己的所有,實然清醒地明白成長背景在自己身上所造就的差異,而我們都知道任性如她還是會選擇自己最舒坦的狀態。
然而,淑女鳥再如何使勁奔馳、衝破規範,嚮往到達理想自己的樣態,若沒有能與青春叛逆對立的具象實體,那麼這一段激盪出自我認同與成長的經歷便難以成立。在《淑女鳥》裡,這樣重要的一角便由淑女鳥的母親擔任。兩人纏繞而相對的言語,將彼此的關係勒緊。淑女鳥說:「妳總是喜歡被動攻擊(passive-aggression)」,那是一種聽起來總有點曲折,表面沒有大礙最終卻通向傷害的話語模式。然葛莉塔潔薇的對白裡,其實鮮有純粹的惡意,筆下的角色再口是心非、再怎麼以言語佯裝姿態,終究還是會露出心軟而徬徨的一面。所以,在淑女鳥與母親兩人往復反駁的對話裡,不只有機鋒相對,也不只有全然地否定,而是一轉再轉地用篩選過的字彙掩藏關切,卻希冀對方能從中聽出一點真意。
而全片對話設計的功能,亦在多角的場景裡,發揮凝聚衝突和塑造關係的作用。在早些時候,觀者已見證對白所能達成的效率,例如迅速堆高親子和手足之間的張力,也讓擠在同一空間的一家人三兩下就鳥獸散,徒留好好先生父親一角留在原地。
直到片末,那些隱而未見地、母女之間的同理,就在淑女鳥與母親分別駕車駛過沙加緬度地景的蒙太奇裡,透由一通電話鏈接起來。我們並無法辨認她們確切的駕駛時間,那也許只是一個上大學前的生活真空片刻。或許在某些輕鬆的時候,沙加緬度之於淑女鳥也並不如她想像地無趣至厭煩。
讓時間再更回推至淑女鳥離家前的一段交叉剪輯,她親手將滿牆的成長印記給粉飾,而母親正揉掉一張張信紙。原先用以防備的言語在一次隱瞞後多少失能,我們之所以害怕她們就此錯過、遠離,正是因為離開後,成長就成了一個人的事。
兩段剪輯上的亮點,反覆回應了片頭母女同車的鏡頭,一方成了送別的人、一方則轉為茫然地開向前途。在經歷大半青春期裡,所有衝突題旨零碎而混雜的模糊態,在最後的離巢之際全都凝縮在一個新的、為下一個生命階段所配置的身分標籤裡,在最好版本的自己尚在未完成態之時,此前片刻的完成態就是那個帶著父母給予的名字 — 克莉絲汀。
回歸自己的觀看經驗,《淑女鳥》作為許多人投射自身經驗的作品似乎理所當然,它貼近而糾結,在當前自己還青黃不接的生命階段,似乎也能看到那個掙扎的自己在《淑女鳥》快速跳躍的影格之間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