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璵:我的這位父親,締造過大唐盛世的李四郎,如今引得大唐危機四伏,後人會說他是一個好皇帝,還是一個壞皇帝?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安祿山起兵范陽,改寫了大唐歷史,也改變了李璵的命運。唐玄宗是個長壽帝王,人生七十古來稀,他活到了七十七。而李璵在父親薨逝後半月餘,也趕著上黃泉路盡孝道。倘無安史之亂,李璵恐怕會像今日的英國查爾斯王子一樣,蕭蕭兩鬢生華,依然是個儲君。而以他必須時時承受來自皇帝和權臣的雙重凌虐來看,說不定還活不過有青春有愛情滋潤的唐明皇。羞花美人楊貴妃,回眸一笑百媚生,“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專夜。”安史之亂,給了已四十五歲之齡的老太子李璵,有機會和皇帝父親分道揚鑣,自行在靈武登基,成了史上的唐肅宗。事件背後,兒子李倓(音同談)和李俶(音同觸)、良娣張氏和老家奴李輔國,各自出了力,尤以李倓為最。當時,同舟共濟,患難與共。但很快地,有宮廷、就有鬥爭,有權力、就攔不住私慾野心。唐肅宗先是聽信張氏和李輔國讒言,殺了有功無過的李倓;事後懊悔,卻已於事無補。瀕死病榻之際,又眼睜睜地看著一介宦官李輔國,把呼喊著跑到寢殿尋求保護的張皇后,活生生地強行拖走。張氏,那可是曾一路以他為念,不惜以嬌小之軀保護他的患難之妻啊。
唐肅宗驚魂未定,寒惻惻,淚潸潸。前塵往事太崢嶸,艱復艱,難又難。
良娣張氏,巧笑倩兮、解語花
太子妃出家,杜良娣無處可安身,連一起長大的義兄王忠嗣,也差一點成了刀下冤魂。而這一切的一切,只因他們和太子沾上了邊,權臣李林甫、或說父親大人,一個也不放過。李璵彆屈又哀傷,多少恨,無人訴。只能任容顏蒼蒼,白髮暗生,老了壯年心。看著正當盛年的太子一身頹憊,滿臉消沉,唐玄宗好不容易起了不忍之心。這麼多年過去了,李璵始終識大體、明事理,絲毫不敢違逆逾矩,他這個當皇帝的、應該可以放心地老去。再怎麼說,大唐的江山將來還得靠他撐起,總不能把他一路逼到底。如今,太子沒了妻少了妾,是該幫他找個良配,撫慰撫慰一番。人選很快確定,即玄宗姨母鄭國夫人竇氏的孫女,張氏。玄宗早年喪母,由姨母竇氏養大,二人感情深厚。選擇張氏不啻在告訴太子,皇帝還是支持認可他的。就這樣,張氏被册封為良娣,入侍東宮。
張氏娉娉裊裊正芳華,聰慧美麗,善解人意,為沉悶無趣的太子府帶來了新氣象。有她的巧笑倩兮為伴,李璵慢慢減卻了長年來的愁眉不展。漸漸地,張氏成了專寵,二人感情日深。天寶十二載,張氏產下了兒子李佋(音同昭),為太子的凄苦歲月,添了難得的喜悅。朝廷上,李璵依然愁苦煎熬;幸好有張氏一齊同甘共苦,弭平了他不少煩憂。天寶十一載(公元752年),好不容易去了個李林甫,李璵還沒來得及吁出一口氣,又來了個不學有術的楊國忠。若說李林甫打壓異己如猛虎,楊國忠更是禍國殃民似豺狼。年歲漸大的唐玄宗,心思詭異摸不清。他寧可信女人、信奸臣、信半路跑出來的乾兒子安祿山,獨獨不信自己眼皮底下長大的親兒子,尤其是將來要延續大唐國祚的儲君。過去他與李林甫聯手,後來又與楊國忠協力,共同虐太子。唐玄宗一日在,李璵的心志,只能一點一點消磨掉。
午夜夢迴,涼月紛紛,李璵會否問一聲,這樣的日子,這樣的人生,將如何了局?
安祿山起兵,唐玄宗出逃,馬嵬驛兵變
天寶十四載(公元755年),大唐迎來了天翻地覆之變。李璵,終於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安祿山打著“憂國之危”的旗幟,以奉密詔討伐楊國忠為藉口,於范陽起兵。十五萬大軍,一路勢如破竹,迅速攻佔洛陽後,隨即自稱大燕皇帝,改元聖武。退守潼關的封常清和高仙芝,認為潼關險要,只宜堅守,不宜輕出。唐玄宗一開始還不相信,這個自稱對他一肚子忠心的胡兒,居然與他撕破父子情。面臨大唐開國以來的最大危機,唐玄宗依然相信楊國忠、相信䜛言。先是斬了封常清和高仙芝,又在楊國忠的攛掇下,連續派遣中使催促繼任守潼關的哥舒翰出戰。天寶十五載(公元756年)六月九日,哥舒翰迫於君令,含淚出關迎戰,唐軍大敗,自己也落得被部下綑綁著,投降了安祿山。潼關一失守,長安危在旦夕。六月十三日,唐玄宗出逃長安,欲向蜀中行。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餘里。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白居易《長恨歌》所述,即著名的馬嵬驛兵變。將士們一路風餐露宿,怨聲四起。想到此戰皆因楊國忠而起,不禁怒髮衝冠,一陣亂刀送他上西天。繄接著,楊家其他人也一一被誅殺。但將士們仍有心頭恨,群起鼓噪著要皇帝處死紅顏禍水楊玉環。唐玄宗無奈,令高力士將楊貴妃領至佛堂縊殺。堂前一棵梨樹,花已凋,綠意濃,相傳、正是一縷香魂斷絕處。“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這是詩人的浪漫,愛情的臆想。此時的唐玄宗,內心籠罩不安,是否殺了楊貴妃,事情就此了?還是,接著逼他禪讓退位?
唐玄宗心知肚明,將士們群情激憤,背後少不了大將軍陳玄禮的默許。好兒子李璵,恐怕也脫不了干係。若無儲君支持,陳玄禮放任將士殺害楊國忠等人,不啻蓄意謀反。而向來大氣不敢喘一聲的太子,居然敢於關鍵時刻與父親意志相左,身邊人的推波助瀾,自是少不了。一般咸信,當陳玄禮見到太子並表明來意時,李璵猶豫不決,但在張氏、親信宦者李靜忠(後改名李輔國)和兩個兒子李倓、李俶的大力勸說下,終於點頭答應。雙方未提及也不敢觸及的是,殺了楊貴妃、之後呢?
接下來的一幕,可能兒子和父親都始料未及。楊貴妃死後,屍體由陳玄禮驗明正身。隨後,陳玄禮脫去甲冑,跪下向唐玄宗請罪,表明他的耿耿忠心。時也,命也,李璵無奈地搖了搖頭,陳玄禮並無順應時勢擁立他成為新君的打算。唐玄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至此,馬嵬驛之變結束。老皇帝䇄立不搖,李璵惟有認命,繼續當個作不了主的太子。
兒子李倓之助,李璵出走靈武
命運,從來不是掌握在李璵手上,而是掌控在別人手裡。
唐玄宗浩蕩蕩一行人準備啟程前往蜀中時,碰到當地百姓攔道,懇求皇帝留下來主持大局。“宮闕,陛下家居;陵寢,陛下墳墓。今捨此,欲何之?”百姓說得痛哭流涕,老皇帝黯然神傷,手持韁繩久久不能行。他是一代盛世的開創者,但凡年輕些,必御駕親征,討伐賊逆,打得安祿山磕頭跪地求饒。長安是他的榮耀,但李隆基早已不復當年。朕老了,只想圖個好天年。眼看百姓哭天喊地不肯讓,唐玄宗只好緩緩而行,留下太子好好安撫安撫他們。皇帝不肯留,百姓轉而請求太子留下,並願率子弟隨同平叛破賊。聞風而來的百姓愈聚愈多,竟有數千人。
機會難逢,這是太子脫離唐玄宗,自立門戶的好機會。只是,多年來習慣了謹小慎微、唯諾隠忍的李璵,早已被磨得意志優柔個性軟弱。一邊是年邁父親、是私情,一邊是無依百姓、是社稷。李璵泣訴,阿爺已老,去蜀中道路險又阻,做兒子的,實在不忍心沒有隨侍左右。就算要留下來,也得稟明阿爺,看他怎麼說啊。說著說著,就要策馬而去,百姓見狀,哭聲震地。這時,兒子李倓跳了出來,一把牽住了父親的馬。
“逆胡犯闕,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興復!今殿下從至尊入蜀,若賊兵燒絕棧道,則中原之地拱手授賊矣。人情既離,不可復合,雖欲復至此,其可得乎!不如收西北守邊之兵,召郭、李於河北,與之並力東討逆賊,克復二京,削平四海,使社稷危而復安,宗廟毀而更存,掃除宮禁以迎至尊,豈非孝之大者乎!何必區區溫情,為兒女之戀乎!”《資治通鑑》
說白了,就是要興復大唐,就得順應民意。若太子隨皇帝遷蜀避難,叛軍只要燒毀所有棧道,整個中原就落入囊中。屆時,百姓離析,人心惶惶,要想再有作為,無異難如上青天。不如現在就聚攏西北邊防兵將,再召回在河北作戰的郭子儀和李光弼,與他們合力討伐叛賊,收復長安、洛陽二京。等四海平定,社稷轉危而安,再把皇帝恭迎回來,豈不是最好的孝道?何必因為區區溫情,而作小兒女之態。
李倓是李璵的第三個兒子,史載“英毅有才略,善騎射。”倉促之間能把事情想得如此週密,足見謀略之不凡,膽識亦過人,渾不似作小伏低慣了的父親。一番話,說得方才淚眼漣漣的李璵,內心暗暗稱許。長子李俶也點頭稱是,一同力勸父親留下。有兩個兒子憑恃依靠,李璵終於堅定了意志,人生第一次,不再做個逆來順受的乖兒子。然天地茫茫,離了父親,李璵一時之間不知何去何從?徬徨不決時,李倓再一次出面,穏定了軍心。原來李璵當年曾領過朔方節度使,每年歲末文武官員遞名帖拜年時,李倓都記住了名字。現在朔方不但離得最近,而且人飽馬肥,行軍司馬裴冕是故交,也是世家之後,忠貞可靠。前往朔方,再恰當不過了。眾人一聽,無不點頭稱妙。
一路上,因天下不太平,時有賊寇搔擾,食物取得又不易,艱險異常。此時,李倓發揮了他的將帥才幹。親率驍騎數百名,每戰奮勇當前,身先士卒。一日數十戰,戰無不勝,就算血染戰袍,也不皺一下眉頭。但遇到父親沒能好好吃上一頓飯時,李倓卻自責得淚水鼻水亂亂流。李倓的真性情,在將士間博得好聲名,卻種下了日後輕易被䜛而死的悲劇。
就這樣,行行復行行。在李倓的英勇作戰下,李璵有驚無險地抵達了朔方,即靈武。並在眾人簇擁下於此登基,改元至德(公元756年),成了歷史上的唐肅宗。跑到蜀地的唐玄宗,無可奈何地做了太上皇。可以說李璵能登上帝位,最應該感謝的,就是這個文韜武略都在行的兒子。不僅幫他籌謀策劃,還一路拼死護他平安。惜哉,權力使人迷失。李璵沒有父親早年的雄才大略,卻繼承了他的多疑猜忌。至德二載(公元757年),沒等二京收復,就賜死了李倓。
劃過大唐上空的一顆流星,唐肅宗殺李倓
即位後的李璵,本想封李倓為兵馬大元帥,讓他統籌作戰、指揮平叛。然左右期期以為不可,包括李泌。只因李倓雖有將帥之才,卻非長子。一旦作了兵馬大元帥,將來建功立業,必是眾心所向。如此一來,置長子李俶、未來的皇位繼承人於何地?看看當年的唐太宗李世民和唐玄宗李隆基,殷鑑不遠,豈可重蹈覆轍。就這樣,李俶作了兵馬大元帥,領兵在外。英勇善戰的李倓困在了靈武的小朝廷,時不時看著張氏和宦官李輔國沆瀣一氣,這裡玩弄一下權術、那裡濫用一點職權。瞧不慣二人作風的李倓,免不了在肅宗面前發牢騷,指斥二人的不是。張、李二人自然視他為眼中釘,經常在肅宗面前說他的壞話。
一次,太上皇賜張氏七寶鞍,張氏喜不自勝。李泌卻迎頭一盆冷水,勸說如今四海分崩,天下不太平,朝廷當以儉約為上。不如將鞍上珠寶拆下,存於國庫,將來好賜給有戰功之人。肅宗與李泌多年好友,聽從諫言,張氏卻心裡老大不高興,從此對李泌暗裡橫眉豎眼。此時,廊下忽傳來李倓哭得震天價響。肅宗一驚,召他來問明緣故?李倓情真意地切說,他一直以禍亂未已為憂,如今見陛下從諫如流,想來平叛退賊、迎太上皇回長安應是指日可待。喜極而泣,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李倓真情流露,看在張氏眼裡,卻愈發不喜歡他。何況,張氏已打著為兒子奪取太子之位的如意算盤。李俶、李倓二人,無疑是最大障礙。李俶在外,那就先從李倓下手。張氏和李輔國聯手,誣告李倓因當不了兵馬大元帥,心裡有怨,意圖謀害李俶。這一著,唐肅宗信了,沒有給李倓任何辯解機會,直接賜他死。李泌當時不在朝,沒人能勸諫李璵。
看到父親命人送來的毒酒,李倓流下了英雄淚。帝王家,少親情,重利害。唐肅宗如此輕易就相信了張、李二人譖言,實是有跡可尋。至德二載正月,安祿山被親兒子安慶緒殺死。雖有利大唐戰事,卻也在李璵心中埋下了子弒父的陰影。另一邊則是永王李璘野心昭昭,明目張膽。李璘是唐玄宗第十六子,幼年失母,是李璵抱回去養大的。李璵對李璘無比親厚,小時還抱著一起睡覺。可到了危難時刻,李璘不幫著皇帝哥哥平定戰亂,反而想嘗嘗自己當皇帝的滋味。李璵原本心志就脆弱,又沒安全感,這個打擊來得又重又狠又噬心,心上雪、憑添一層霜。張氏、李輔國二人,一個是專寵多年,一個是多年親信,必是摸透了李璵的心事,才能一語中的。唐肅宗在意的,不是李倓會不會這麼做,而是他有沒有能力這麼做?謀害兄長李俶?甚至如安慶緒一樣,殺了父親自己當皇帝?
李倓空有將帥之才、安邦定國之志,卻錯生為第三子。又不像父親李璵一樣謹言慎行,只求平安過日子。抱負和才幹,反成了他的致命傷。或許,他就像劃過大唐上空的一顆流星,璀璨而美麗,但逃不過瞬間殞逝的宿命。天意如此,皇命難違,父子緣淺至此休。李倓長嘯一聲,不驚亦不懼,唯有刻骨蒼涼。舉起酒杯,痛快地喝下了父親賜給他的那杯酒。酒毒,人心更毒。同年,大唐收復二京。李倓沒能再看到長安的太陽,長相思,在長安。
唐肅宗事後愧悔。自己提心吊膽熬了十九年,怕的就是父親翻臉無情殺了他,不時暗嘆最是無情帝王家。沒料到自己轉身一變,成了那個冷血無情者。殺的還是一路流血流汗保護他,見他飲食無著就淚盈盈,助他坐上皇位的好兒子。悠悠我心悲,李璵何薄情?
皇后張氏,繁華如夢,匆匆、太匆匆
李璵決定前往朔方時,張氏正懷著身孕。一路險阻又奔波,吃得不好,住得簡陋,張氏無半句瞋言怨語。一顆心,全繫在了李璵身上。每到夜晚休息之時,張氏總將房間隔成前後兩間,李璵住裡間,自己住外間,以保夫君安全。李璵不忍,勸她說,“御寇不是女子該做之事,你又懷著身孕,天天舟車勞頓,還是到裡間睡吧。”出身名門,向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張氏,動盪時刻,卻大有一番女丈夫氣慨。“如今局勢混沌不明,隨時可能有突發狀況。殿下身邊護衛又少,遇有倉猝之變,我在屋前還可以阻擋一下,好讓殿下有更多時間從屋後撤走。”聽得李璵熱淚盈眶,張氏不僅是他的美嬌娘,還是他的擎天柱。長這麼大歲數,哪個女子曾如此捨己護衛他?得妻如斯,今生何憾?此時無聲勝有聲,李璵緊緊抱著張氏,心中暗暗發誓,有朝一日坐上龍椅,必盡他所能,寵她、愛她、護她,不離不棄。
抵達靈武不久,張氏即生下一子,取名李侗。戰事方酣,張氏不顧自己產後身體虛弱,稍事休息三天就強撐著下床,和隨軍女眷一起為前線將士縫製戰袍。李璵不忍見她如此勞累,要她好好休息為是。張氏卻說,將士在前方為大唐作戰,日日刀裡來血裡去,一想到他們,自己怎忍心躺著休息不做事?語畢,又忙忙地攬著活去了。張氏所言所行,不僅眾人說她賢德,李璵更是點點滴滴感動在心頭。可憐張氏這麼多年來跟著他,一直共患難,未曾同享福。現在剛生了孩子就這麼不辭辛勞,怎能不叫他又心疼又感動?李璵再一次地告訴自己,將來必與賢妻共享世間尊榮,寵她,愛她,護她,盡量滿足她的需求。
李璵的確寵她,愛她,卻沒能護她。
等生活漸漸安定下來,張氏不必再忙著幹活作表率。唐肅宗也承諾等回到長安,就封她為皇后。雖然兩個兒子都還小,身為人母的張氏,已迫不及待地將目光投向了更長遠的未來。跟著李璵十幾年,總是小心翼翼過日子,如今初嘗權力的滋味,才知什麼叫過得精彩。張氏愛兒子,也享受權力這一杯美酒。若能將愛與享受合而為一,豈不妙哉?自然而然地,開始積極為兒子著想,也是為自己的將來作打算,特別是在讒殺李倓之後。李璵寵她、愛她,卻不能護她一輩子。一來,李璵的身體明顯叫人不樂觀,否則,不會只當了六年皇帝就永遠告別西邊的雲彩。這點,張氏肯定了然於心。自己又比李璵年輕了十幾歲,一旦李璵撒手人寰,漫漫歲月,誰來保護她?自然是自己的兒子最可靠。二來,宮廷鬥爭從來就是條不歸路,李俶與李倓兄弟情深,若不能除掉李俶,等他作了太子一朝登基後,豈能輕易放了她?
善於逢迎揣摩人心的李輔國,見唐肅宗經常被賢妻拿捏在手裡,也樂於和張氏結盟。二人聯手鴆殺了李倓之後,愈來愈放膽地干涉朝政。而當皇帝的,居然對二人無可奈何。史稱,“后與李輔國相表裡,橫于禁中,干預政事,請託無窮。上頗不悅,而無如之何。”
至德三載(公元758年),李璵迴鑾長安,改年號為乾元。同年四月,張氏被立為皇后,姐妹兄弟皆列士,可憐光彩生門戶。李泌因張氏和李輔國的忌恨,在收復兩京後,自請辭官歸隱。臨別,語殷殷地舉李賢所作《黃瓜台》詞,希望李璵引以為戒。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云可,四摘抱蔓歸。
李賢為武則天第二子,一做了太子就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時時擔心會被權力慾重的母親殺了。遂作此詩命樂工練習歌唱,希望母親聽了之後會有所感悟。然最終,李賢仍被廢,貶出長安,死於黔中。
李泌說,您賜死了一個兒子,如同摘了一個瓜,不能再摘下去了。當時,李俶收復二京立了大功,卻受張氏讒言攻擊。李泌未雨綢繆,設法保全李俶。他的話,起了相當作用。李璵雖然寵愛張氏,也疼愛兩人的佋兒和侗兒,但二人都尚年幼。如今叛亂未平,正是用人之際,自然還是以立了功業的李俶為太子最適宜。
張氏雖老大不高興,仍想著徐徐圖之。眼前的長安城,歷經安祿山叛軍和友軍回紇兵的劫掠,生靈塗炭,滿目瘡痍。再一次,張氏展現了她的賢德和實幹苦幹精神,脫下鳳冠霞帔,親自帶領宮女和太監在宮中養蠶。皇后親力親為,贏得上下一片交相讚。張氏顧盼自得,躊躇滿志。她需要掌聲,可惜,大唐的舞台不屬於她,連兒子也離她而去。上元元年(公元760年),大兒子李佋不幸夭折,肅宗追諡為恭㦤太子,以示寵愛之深。
寶應元年(公元762年),叛亂仍未平,李璵已是風中殘燭。
時間、形勢,已不在張氏這一邊,也許,從來就不是。李輔國看得清,和張氏漸行漸遠,悄悄轉向了李俶。張氏或許不是想不透,而是不狠狠賭一把,不甘心。李璵病危之際,曾經恩愛夫妻不侍疾,卻忙著籌謀政變、謀殺,以確保自己將來最大利益。張氏先是拉攏李俶,極力唆使他誅殺久掌禁軍、權柄在握的李輔國。李俶以此時誅殺李璵舊臣,父親病情恐加劇為由拒絕了。過河卒子,唯有鋌而走險。一計不成,張氏又生一計。找來李璵第二子李係,許以儲君之位,要他殺掉李俶。天上掉下來的饀餅,李係滿口答應。這一廂張氏令李俶進宮侍疾,那一廂李係令自己的心腹武裝了兩百多個身強力壯的太監,磨刀霍霍,等李俶一進宮,就讓他一命歸天。李輔國聞訊,趕緊半道上攔住了準備進宮的李俶,又帶領禁軍將李係一干人殺得殺、抓得抓。
李璵躺在病榻上,昏昏慘慘窗映月,淅淅颯颯雨打萍。寢殿外,傳來急急切切腳步聲,夾雜著張氏凄凄厲厲呼喊求救聲。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思及張氏,內心湧現一絲絲溫柔。曾經,他們患難與共,真情相待,張氏是那麼義無反顧地保護他。他也許下永遠寵她,愛她,護她的誓言。張氏不顧性命地往寢殿跑,唯有跑到李璵身旁,她的一生才有安放處。她不知發生何事,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她只想依偎在李璵身邊,回到初為良娣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點一點弭平李璵的愁眉不展。張氏一把撲倒在李璵身上,驚恐懼怕,李璵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想保護昔日的賢妻愛妻。他愛過、怨過、怕過她,但現在,只想好好保護她;像她,曾經保護他一樣。遲了,晚了,來不及了。李輔國,他昔日的狗奴才,居然對他視而不見,惡狠狠地將張氏從他身邊拖走。
“來人啊!”李璵想喊叫,卻叫不出聲來。這一生,已成灰。眼前,一一閃現韋氏、杜氏、張氏的倩影,臉上一抹慘笑。她們有怨,李璵心中,何嘗無怨?若有來世,再不願生帝王家。
兒子李倓,也來了。騎著馬,彎著弓,咻一聲,一箭射出,望啊望不到盡頭的天邊。
雨兒歇,昏慘慘,半窗月。肅宗崩,享年五十一歲。
張氏貶為庶人,不多時,死得無聲無息,二子俱早夭。繁華落盡,匆匆、太匆匆。
李白《憶秦娥》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年歲漸大的唐玄宗,寧可信女人、信奸臣、信半路跑出來的乾兒子安祿山,獨獨不信自己眼皮底下長大的親兒子,尤其是將來要延續大唐國祚的儲君。
李璵:兒子本意是為父親分憂,但父親不肯信我,說什麼都是無用。兒子任父親拿辦。
李璵:父親的意思,兒臣不才,能力不及右相,唯願助父親達成心願。
被自己父親折磨了十九年的李璵,能無怨乎?若有來世,再不願生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