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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師說〉Teacher says: 一個前線教師的迷惘

2021/09/22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我還需要老師嗎?
在三個月的線上課程後,師生終於在校園相逢,結束我們的「網友」關係。
第一篇週記,我讓孩子們寫這三個月自學的狀況,有沒有什麼收穫?
意料之中的,對線上課程的學習成效,大多數的孩子說「很糟,還是喜歡實體。」
但讓我驚喜的是,趁著這史上最長的暑假,有很多孩子也開始上網自學:
學日語五十音、學剪輯影片、學舞學吉他,學電腦繪圖、看電影寫影評……
利用國中升高中的特長暑假,他們有了更多學習課本外技能的時間。
「頭兩個星期我很混,但混到後來日子真的很無聊,所以我開始安排學習。」孩子們的週記寫道:
「現在我很享受時間是自己的時候,老師,我其實已經不想回學校了,每天在學校關這麼久時間,我覺得很沒意義。」
看到孩子已能規劃自學,我非常高興;但我也有著惶恐──
在這一波線上課程的洗禮下,若我們回歸教室後,依舊是一成不變的傳統式教學,會不會被敏銳的孩子們看破手腳呢?
看破一天超過10小時的學校時間其實有很多是空轉虛耗? 
看破網路上其實有各種資源可以取代講台上老師的呆板授課?
看破一堆大人自認很重要的形式(譬如朝會升旗或是會議演講),省略了人生反而更充實?
學校還是無可取代的學習殿堂嗎?
學習場所只能坐在課桌椅間面對粉筆黑板嗎?
再者,若線上已有無數的老師等你拜師,
學生還需要我這位老師嗎?
#解惑?解什麼惑? 
過去我是很排斥跟學生建立群組的,重要事項在校宣布完畢,我不認為應該還要在網路上苦口婆心的再三提醒。而且LINE傳訊太方便,而方便,往往會成為孩子的隨便──上課漏聽了什麼訊息,沒關係,傳LINE問老師就好。
停課來的太急,不得不建立群組,我百般不願。但出乎意料的是,停課期間學生最常傳來的訊息,居然是他們學習的心得:
「老師,我剛剛聽完課很有感觸,我推薦老師去看某個影片,跟您說的很相似….。」
「老師我看完進擊的巨人啦!我覺得艾連…..(以下省略百字)」
「老師我一直很困惑現實和理想要怎麼平衡…..」
停課期間,師生少去了教室裡各種瑣事互動,我不用再管各種瑣事和收不完的表單,沒想到,LINE群的師生交流居然讓我覺得──我恢復成一個老師了。
九月終於回到學校,要站回熟悉的講台前,打開課本,看到韓愈劈頭而來的:「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
我沉默了。
一場三個月的線上教學,衝擊的是我們慣常的教學現場。線上有更龐大的學習資源,甚至也不缺乏社群互動、網友交流,疫情前的學校制度真的還是無可取代的存在嗎?
而老師呢?
我們到底要傳什麼道?授什麼業?解什麼惑?
面對坐在台下的孩子們,我問了這堂課的第一個問題:
「請想想,你上一個跟老師請教的問題,是什麼?」
每天無數次的老師視角
#問什麼問題?這才是問題
孩子們嘻嘻一笑,一個調皮的男孩說:「問上課能不能去廁所。」
有調皮鬼一開頭,氣氛立刻活躍了:
「問這週能不能不寫週記?」
「問考試範圍。」
問東問西,但都是很瑣碎的小事。可孩子們,私校學費這麼貴,你們每天來學校跟老師大眼瞪小眼,跟老師的交集,只有「能不能上廁所」這個問題嗎?
明明你的生活還有很多困惑,
你人際上受挫、課業上不知道要選文選理、
你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是什麼,甚至有時你會開始思考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這些大哉問你已經開始碰到,但你只問老師「能不能上廁所」、「這個字怎麼念」,不是很奇怪嗎? 
韓愈說,這叫「小學而大遺」
我不敢說老師一定能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但有些問題你如果只跟同輩討論,有可能只得到相同視角的答案。老師平白多比你活了幾年,也許我能用過去的經驗給你一些不同的解讀視角。
作家何則文在大學開學典禮的致詞提到:
大學的學習成本少說也要兩百萬,
但如何能讀出千萬效益?讓讀大學變成一件高cp值的事?這取決於個人。
請你一定要在這四年盡量爭取學校能提供給你的各種資源,給他「賺回本。」
同樣的,私校貴森森的學費,請你想辦法賺回本──不是只計較冷氣費可以開多少小時的冷氣,然後在課堂上睡成一棵神木。
而是盡量掏空老師的經驗、盡量套出老師學習的方法與見解──拜託你們盡量多挖、來問,來聊,教師坐在那像一口鐘,你要敲他才會響。
想辦法把學費賺回本,對學習,你可以更斤斤計較、更貪心一點。
#小學而大遺
學生說,老師,我想要報名一個營隊,可是他明明只是線上課程,比實體營隊只便宜了幾百塊,我覺得很不划算。
我說,孩子,你的數學非常好,但我們換個方向重新計算一下。
線上課程講師要付出的前置作業遠超過實體課程,這是其一;
其二,參加營隊你是為了探索科系,
如果在營隊後能幫助你認清自己適不適合該科系,這場營隊就已回本;
講得更功利一點,如果你是為了充實學習歷程檔案才報名的,省下舟車勞頓的時間換得歷程認證,不好嗎?
再說,今年不參加,在這個疫情反覆的大瘟疫時代,你確定明年就一定能舉辦實體營隊嗎? 而明年,你一定會有空閒時間參加嗎?
請把握每一個學習的機會,有些機會,錯過就是錯過了。
計算了蠅頭小利,卻無視更長遠的利益。
韓愈說,這叫小學而大遺
也聽同事提起,有家長問,老師,線上課程學費會便宜點嗎?
更甚者,也曾聽同事苦笑分享,家長說,「你們學費這麼貴,怎麼連xx服務都沒有?」
我也聽說,別校有家長殺到學校對導師拍桌,怒吼「置物櫃的分配為何是依照座號?我的小孩被分配到最底層的櫃子,很難取物,這樣侵害到我小孩的權利。」
被拍桌咆哮的導師花了整整三天,才終於搞定原本只要花十分鐘就能處理完的班務。
當年的我只是個菜鳥,耳聞家長的控訴只感到慌張恐懼。
可現在,我真的很想問問看,親愛的家長,如果對置物櫃分配方法有所質疑,是否可以用更理性的方式和導師溝通呢?
咆哮、拍桌,以身作則的向孩子示範了「爭取權益」的方法,看似取得了勝利。
但同學之後會怎麼看您的孩子? 
導師之後又該怎麼對待您的孩子?
他花了三天去處理您的情緒和後續波瀾,這三天他無心力備課、甚至從此對您的孩子戒慎恐懼。
陳志金醫生曾說過,在醫院故意要求VIP特權是很傻的事,因為你越不斷威脅錄影存證,請出民代動用關說,在「最好但可能有風險」和「不是最好但比較沒風險」的選項中,醫生很有可能只能選擇後者。
將孩子送到學校,家長到底期待老師帶給學生什麼呢?
少子化時代,招生成了各校的嚴峻課題,家長挑選學校貨比三家,學校招攬顧客服務到家。
在招生的壓力下,學校的方針變成:
「老師就是服務業,要預先想好家長想要些什麼。」
以客為尊,好個服務業的最高信念,
可家長到底想要什麼樣的老師呢?
學生到底期待遇到什麼樣的老師呢?
如果我已是一項待價而沽的商品,那我主打的商品價值又該是什麼呢?
# 術業有專攻?
學生說,老師,我很喜歡你的課,我知道你一定花了很多時間,這樣備課會很累,但請你要堅持下去。
孩子的鼓勵和體貼我感念在心,但我知道,這個「堅持」會吞掉我無數下班後的私人時間。
少子化下的人力緊縮,每位教師要一職多用。導師每日處理各種行政公文命令就已疲於奔命(看看那兩節課就暴增的line群組!)
專任一人開多課,特色輔導多元選修帶比賽,堂堂開,課課沒時間專精。
備課時間是在各種瑣事中擠牙膏式擠出的,更多時候,老師已不知自己現在在瞎忙什麼?
師者,也可解為具有某種專業技能的人。但當前的台灣,是個質疑專業的時代。醫師、老師的專業,隨時備查核質詢。大眾寧可相信網路資料,而不相信專業。
當專業服膺於群眾,以群眾為服務指標時,
專業是否也成了一種可以被多數決的服務問卷?
韓愈說,術業有專攻。
但當專業變成顧客至上的問卷回饋時,
老師還有餘力傳承知識,教授學習方法與態度?
還有時間訓練學生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
還能守候讓學生去闖蕩他的青春,困惑挫敗時有人可商討?
我們,還有力氣回歸我們的專業嗎?符合市場對教師的期待嗎?
#不是師說,其實是學生說
這堂課結束後,有孩子在週記上問了個問題:
「老師,你在上師說時提到了怎樣才是好老師,那你覺得怎樣才是一個好學生呢?」
我想了很久,寫下了我的答案:
「應該是,一直努力想讓自己成為更好的人。」
想努力讓自己成為更好的老師、更好的父母,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擁有更長遠的視野與胸襟,能看到這世界不同的景深,看透問題的核心意義。
不停止思考、不停止自我檢討;努力的不讓自己被這社會完全改變;
我們不一定都能成為老師,但我們可以一直是學生。
然後,用學生的眼看出去,天地萬物皆可為師。
我想,這就是師說的意義,
道之所存,師之所存。
如此而已。
古文讀起來霧煞煞,但說到底依舊是人類的那些事,用看戲的方式打開古文,發現他們的悲歡離合其實就是一場場精采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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