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味情話

最近的情緒很複雜，2020是個難過的年，年紀也到了面對身邊長輩一一告別的轉折，雖然也有迎接可愛姪子誕生這樣的時刻。

人的腦很神奇，往往在無法預期的片刻，不同感官卻連結在一起。要說我對食物的癖好，絕對不是單純好不好吃，而是有沒有勾起過去的記憶與情感，能夠久久回味，超過眼下食物的味覺及嗅覺。

說再見是需要練習的課題，有生有死的生命輪轉會在生活中不斷重複。

去年底回花蓮，吃 阿邱食堂12月的套餐。主菜紅酒燉豬頰肉鹹香不膩，肉汁沾著馬鈴薯泥，不自覺又吃下多於平常的澱粉量。對於豬頰作為主菜算是陌生，也極少吃這樣的部位，有瘦肉嚼勁也有膠質感的肥肉。怕豬肉味的我，難得瞬間就讓盤子見底。

湧起的是記憶中二姑姑的過年封肉，三層肉、八角味、醃筍乾，陳年醬油帶出醍醐味，屬於年節才有的醚感。小時候總從除夕吃到初三，長大後嫌油膩要老母別在跟二姑姑拿了。

洗腎十幾年的二姑姑如今不在，彌留之際沒來得及見上最後一面，記憶就這樣喊停。如今，市場上買的封肉，再吃，也總少一味。

這樣的時候，記憶跟眼下的食物混雜一起，分不出味道是從嘴巴還是心底上來。眼眶泛紅前，又跟主廚點惹一杯馬告熱紅酒，想著辛辣味可以壓著當下的內心翻騰。

趁回花東，踩點平常不太會去的"好餐廳"（fine dining）。自己通常不會花太多錢在一頓餐上，尤其是跟米其林推薦有關的店。可能是怕吃不懂，辜負了主廚的用心。這幾年開始覺得，吃東西能懂其中的幾個味道，也就知足開心。

一路南下到台東，齒草埔正逢秋季菜單「平靜」，每道菜都像是主廚的重磅出擊，記記直拳，拳拳到肉，感覺不打得你魂飛魄散不罷休。一整套吃下來，最後望著窗邊的海發呆，才讓人有種解脫的放鬆感。一餐下來如同台東的海浪，悚高的讓人緊繃。

回深山民宿路上，「平靜」裡腐竹白果魚粥的味道才慢慢發酵，裡面的酸筍絲就這樣竄過胃，來到了腦中。吃白粥的記憶是我跟三姑丈的默契，小時候在永和度過的那幾個寒暑假，三餐都是在三姑丈的中藥舖度過，鄉下屁孩來到花花世界那裡會想吃粥，總吵著老人家買漢堡，老人家記住了，以後白粥旁總有個漢堡，彷彿我的專屬早餐。

出社會後，10幾年在台北走跳，巷口早餐店的漢堡肉、奶精茶，只跟工作連結在一起。以後再去三姑丈那，自己指定想吃白粥；隨粥一定有來自老家姑姑們的手工漬物醃酸筍絲、酒筍、腐乳，搭著肉鬆吃，才驚覺原來是鄉愁。那是避風港，是刀光劍影裡的救贖。

去年11月，三姑丈因為小病住院，80好幾的身體也不堪負荷，舊疾一起上來，幾度開始譫妄。我老是安慰著三姑姑說，老人家之前還硬朗的很，大口的飯跟肉，食量都比我好。去醫院看過幾次，還跟三姑丈開玩笑，要聽他講故事，說躲空襲、逃日本兵的過去，那個宜蘭上來的小夥子怎樣到台北打天下，守著中藥舖也過了半世紀。

再來的一天，老人家不知道為什麼說要回家了，跟三姑姑唱起歌來，是日本曲的那卡西年代，屬於他們青春的戀曲。接著，接到電話，說是睡去，永遠。

中藥舖裡，煎著水藥的味道，熱騰騰的白粥，配著漬物的那些時光裡，都是不多話老人家餵養著我的青春。將一包包他愛的軟糖放在靈前，想著，說好要聽完故事，那時不應該偷懶聽他說話。聽說，老人家病中況好時，偶爾會唸起我的小名，喊著我吃飯。

在重拳後，晚上終於有療癒系的店。吃的是偏僻山野居酒屋夜月，這幾年花東真的出了很多祕境餐廳。這間不是吃正餐，配酒正好，說最好是他們推薦的清酒，本人倒是任性的點果實酒。

情緒濃郁時，下酒菜最好。裡面一碗伴飯，說是在地熟米飯，有魟魚肝醬、擱上奶油塊，有蛋黃醬伴著青蔥。解說菜式的年輕老闆兼主廚從台北來到這鄉下，仍未改都市裡語速飛快的習慣。這居酒屋的氛圍極好，暈黃燈光，像極剛出社會那時，有酒有菜常是跟前輩一起下班小酌的首選。

工作開始會喝酒，才知喝的是生活是人生、是故事、是出口（藉口）。剛進公司，前輩提點我很多，什麼都樂意分享，他自己因為眼疾從駐外記者退下來，過去異鄉的時間長，家人都在那端落腳。自己回來後，一邊照顧著老父母，於他，同事也像家人般親密。

那些酒敘的晚上，總叨念曾在首屈一指的大城市上城區，往來奔波也不累的意氣風發。提前退休的前輩，這些年眉宇間舒展不開，興許是小孩與另一半在海的另一邊，老父母相繼過去，盼著家人回台。跟前輩的對話停留在某次問候後，詢問剪輯影片的問題，我丟了幾個訊息，未讀未回，想是前輩忘記。

前一陣子被同事問起前輩狀況，想起來又丟了訊息，還是未讀。然後再有天，已讀了。卻接著回傳了訃聞，著實讓我愣了半晌。告別式，終於見到他掛在嘴邊的一雙兒女，氣宇非凡，果然像極了前輩。

那天才知道他信了教，也許飄零的心可以找到寄託，也才知道去年中，身體已經不行，住院了大半年，所以訊息當然是沒看。再看一面，安詳極了，依然帥氣。

阿，我是要說伴飯，但其實吃什麼根本不是重點，是跟親近的人吃飯喝酒無比暢快，生活可以這樣好好過就開心。乾了梅酒，還好回民宿還有幾支酒，愁起心熱，讓酒精帶走時間就好。

人生沒有後悔的餘地，也不會讓你重新來過。過去的時間，總會找出空隙來提醒你，生活的軌跡都在，只是用不同的形式紀錄下來，就像記憶。

後記：

近日疫情資訊紛亂，讓人焦慮，看著網路旅遊的照片想念起出遊的美好，世界選出最宜居城市，大阪排第三，想起人在大阪的前記者同事Zoe，不知道那邊的天空是不是更清澈湛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