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過世，直到不見才看見

歡迎來到這一世，媽媽

前幾天我的母親登出人生了
在媽媽過世前幾天
我有個靈感想寫「直到不見才看見」

該說是靈魂的提示卡嗎？

其實在這靈感出現之後
剛好天氣驟冷
剛好當天同事們在聊媽媽的年紀
剛好有個親人當媽了要開始待產
剛好我上篇文章才寫到媽媽

很多的提示卡
都像在提醒我要打電話回去關心下媽媽

可是我沒有

媽媽的過世是有一點戲劇化的

在母親過世前一天
我才看到路邊有倒在血泊裡的幼貓
經歷昂貴醫藥費的天人交戰下
我把貓抱去獸醫院，給牠取名：「平安」

那時，我朋友說：「好人有好報」
但我隔天就跟他說：「看來沒有」

就在媽媽過世那天上午
與我很親的親人已經要臨盆了
我給她加油打氣
一邊忙著工作的事情
一邊又有心臟快要跳不動的感覺

這感覺原是打完疫苗那週的不適感
我想說，可能是昨晚太晚睡吧？

直到傍晚接到電話通知
發現媽媽時，她已經全身僵硬

於是親人新成員的誕生日
同時也是我媽媽的忌日
這孩子幾歲，我母親就過世幾年

記得大學時導演教授說過
最難拍的戲就是悲喜劇

救了命危的幼貓、迎接新生命誕生
再接獲母親猝死的消息
都在短短24小時之內相繼上演

剛得知時，我只有震驚
「怎麼會這樣？」

失魂走了一段路
我嘴裡喃喃地唸著：「媽媽．．．」
我才開始痛哭

是阿
這兩年憂鬱症每況愈下
自殺的念頭變得更加失控與強烈時
媽媽．．．
媽媽是我必須活著的理由

如此這個活著的理由瓦解了

但說來也很神奇
因為在一個多月前
我的憂鬱症開始莫名的好轉了許多
我不會再有大腦持續發炎的感覺
想死的念頭沒有再如影隨形的困著我

若說靈魂鳥瞰著人間的一切
若說靈魂決定了離開人世的時間點
或許，媽媽的靈魂覺得她此時離開
比較不用擔心我跟著她一起走吧？

回到家的那晚，媽媽因須待法醫相驗
所以我只看得到冰櫃與往生被蓋著的媽媽
我感覺世界崩塌了
我的靈魂也空缺了一塊

我不禁想起姊姊過世那晚
我看著她在冰櫃裡
化療後才剛長出奇異果般的嬰兒短髮
我摸著她乾枯的肩膀，叫她一聲姊姊

那時候我很痛恨傳統
因為女兒嫁出門就不能在家治喪
所以我姊孤零零地躺在醫院冰櫃不能回家

現在媽媽猝逝
我想著她為家庭奉獻一生
日日拜著祖先牌位
最後，她究竟得到過什麼庇佑？

沒有

隔天起床後
我開始整理媽媽房間的每樣東西
一件件地摺著她的衣服
開始一次次地哭泣

她被發現的時間太晚
我與外甥推論她是在11點以前就倒下去的
不過，她那萎靡的丈夫是傍晚18點才發現

她洗袖套的水龍頭還流著水
洗面乳才剛擠出一小段
洗衣機裡有洗完未晾的衣服
鍋裡有她幫流浪貓煮好的魚頭

媽媽在人世的最後一個空間環境
都留著她平常的生活場景
只是，她躺在地上，沒有人知道

喪禮開始後便是各種的忙碌
我想傳統葬禮是為了讓在世者忙一點
好沒有時間悲傷難過

但我很討厭這樣
我很討厭我跟母親最後的相處時光
被繁文縟節與各種親戚鄰居打擾掉了

記得看遺物整理師裡面說道
你整理往生者的物品時
可以一邊拼湊起她的生活點滴

的確如此

我意外發現
媽媽的衣服、門簾、拖鞋上都有貓的圖案
甚至襪子上都有貓的腳印

聽了鄰居說才知道
她領了工資會先去買魚頭回來煮給流浪貓吃

我太訝異了
一直嫌貓狗不乾淨的母親
居然很捨不得看流浪貓餓得瘦巴巴的

是阿，從一包包的藥袋來看
媽媽這輩子始終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很獨立、堅強，從來不用別人照顧她

一路走來
她照顧了車禍失憶
此後擺爛後半生的失志丈夫
照顧丈夫臥病的父母
照顧住院的兒子、癌末的女兒
照顧女兒走後留下的孩子

除了照顧這個家的每一個人
她得知妹妹生病時，會馬上出發去照顧她
知道鄰居忙得沒法顧孩子，她也會幫忙
更不用說是阿貓阿狗了

從來，都只有她照顧別人

所以，在我心中
女人的地位從來都是遠遠高於男人的
獨自撐起整個家的阿嬤、媽媽、姐姐
都是溫柔又強大

但她們也都是最早死去的人

我看見媽媽有點像遺物整理師裡的一集
類似的東西會重複買
諸如同款計算紙、藍筆、同款黑褲、襪子

我看見她很努力地在學習記帳
只是會寫了幾頁就忘記放哪
所以又去買了新的計算紙

親人離世後要跑各種公務機關流程很繁瑣
光是我的哥哥們都受不了

可是以前家裡很多事情都是媽媽在處理
只有小學學歷的她卻是極盡所能的
縱然不懂的，依然會嘗試去做的人

我看見母親在有限的能力下
非常用心地做了她所能做的事

而我是十分愧對母親的

我從來不知道
媽媽和我一樣，都不想活下去

前幾個月我才忍不住跟她說
看著你們夫妻這樣吵，我真的很想死
數十年了都吵鬧如一日
你們有考量到孩子的感受嗎？

然而，媽媽也跟我阿姨說
她不想活，她想跟著女兒一起去

好在，我沒有選擇自殺
沒讓媽媽承受兩度喪子之痛

想想，我在神沒談心世一年多
聽了近兩百人的絕望心聲

我究竟給了媽媽多少時間與耐心
傾聽她的痛苦？

沒有

不管是姐姐或媽媽的痛苦
我都沒有給他們足夠的耐心

前日藥懺，我加緊腳步大量的擲杯
問著媽媽每一件衣服哪些要、哪些不要

問起來還蠻像平常跟媽媽對話的模式
只差在我看不見她、聽不見她
一連串地問題，她大多說好
直到最後她被問煩了，都說不要不要

或許是一週來我都經常與媽媽擲杯問答
覺得她還在身邊
所以沒太沉浸於悲傷

從入殮到告別式就不同了

入殮能見得一面，真的是最後一面

告別式
則終是整場喪禮中唯一好好的道別

真的要說再見了

我們幾個孩子對媽媽行三跪九叩禮
感謝媽媽終其一生奉獻付出
感謝媽媽帶我來到這一世

儘管只有短短的三十幾年緣分
卻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媽媽謝謝」

「媽媽再見」

告別式與看著棺木送入火爐
兩幕都令我痛哭失聲

告別式是要將媽媽的身體送出這個家了
火化則是要將媽媽的身體還給這世界了

我想著，我們與母親一人道別
她卻是與她愛的丈夫孩子、父母姊妹道別

我們哭的時候，她是否也孤零零地哭著？

我告訴媽媽，妳和姊姊好好在一起
妳們就都不會孤獨

我總告訴自己，沒關係
百年後我便能與媽媽、姊姊團聚了
我們現階段只是一家人在世界的兩端
還沒走完該經歷的道路

媽媽的靈魂選擇了令所有人錯愕地
有點太快地離開世界
可能是要我們去學會什麼

是阿，在家處理事情的幾天下來
很多事情都得擔下來做、到處跑
我越深刻地同理了母親的疲憊與感受

開始酗酒變少而能三餐正常的爸爸
走路變得穩健了，甚至開始會自己洗碗
如此轉變是母親一直盼望著的

靈魂對於人世間的來與去
會決定完美的時間點
看來多少有它的道理

如母親的猝逝亦與她的個性很像
獨立、堅強、自己照顧好自己
毫無徵兆地倒下就走了

親戚鄰居都說她為人善良，終得善終
所以沒有受到長年臥病的折磨

是阿，媽媽解脫了
從強烈負能量的夫妻關係毒害中解脫了
再也不用像婢女樣樣地幫丈夫打理生活
再也不用獨扛所有家事還得被丈夫臭罵

太好了
媽媽一直想離開爸爸又放心不下
如今終於能得解脫了

昨日喪事結束
今天一切都如常運作
燒香、洗碗、掃地、煮飯、洗衣、餵貓、澆菜
只差在家裡沒有媽媽了

整理著家裡的繁瑣事情
我慢慢體會媽媽的心情

一個月前
我才跟媽媽說，國民年金欠費繳完了
妳再等一些時間就可以領養老金了

可惜媽媽無福享受

好在中秋節時我還有回來跟爸媽團聚
好在最後這幾年，每次我要北上時
就會跟媽媽擁抱一下

火化後，媽媽變得小小的
像嬰兒一樣的大小
我捧著骨灰罈在懷裡
想像著當年媽媽懷我的樣子

我想知道
她想拿掉我與把我送養時
她是什麼樣的心情

可是，後來
她還是不可思議地把我養大了

媽媽怎麼拿麼厲害？

就在媽媽過世前一晚
她才跟老公說：
「你不會煮飯，以後要怎麼辦？」

我外甥有看得見的能力
他說當他放學回來、衝進廚房時
看見阿嬤站在她自己身體的旁邊
看起來很緊張擔心的樣子

如果是我做著日常家事
突然猝死倒下去
我大概也會站在我的身體旁邊很緊張

所以，在家這幾天
我想到什麼問題就擲杯問媽媽
好像她還在身邊一樣

今天我點香跟媽媽交代：
「我們會照顧爸爸，請不要牽掛
妳擔心也沒用阿，又不能做什麼。」

「爸爸少喝酒後開始三餐正常
甚至開始會洗碗了耶，所以請安心。」

在媽媽房間睡覺時
我照舊把她睡覺的位置空給她

靈魂剛從人轉變為阿飄型態
總是要一段適應期的吧？
總是會照著生前習慣過一段日子吧？
佛教說這是中陰身（此生與來世的過渡期）

可能是如此思考的關係
我在告別式後比較能釋懷母親離世

我明白
她的阿飄型態還會習慣生前生活一陣子
所以一部分的她還在家裡
還在我們身邊

我相信百年後我們都會重逢
我知道靈魂決定離開必有她的用意

媽媽教給我她的最後一堂課
她以此方式，活在我的心中

媽媽
謝謝你帶我來到這一世

媽媽，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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