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金馬 58｜《修行》前的迴光，與修行後的日常

《修行》是錢翔導演與女主角陳湘琪的二度合作，首次攜手是在 2014 年導演的首部劇情長片《迴光奏鳴曲》（以下簡稱《迴光》），而陳湘琪也因該片細緻沉穩的表現，榮獲金馬最佳女主角獎。睽違七年兩人再次聚首電影，令人忍不住想一探導演與演員的變化。他們之間的火花，以及物換星移的心境轉折，之於電影又會產生什麼樣的化學變化？

參照兩部片的故事，陳湘琪所飾演的女主角都有同樣的社會角色。《迴光》中的玲子與《修行》中的嚴太太，都是身處家庭中媽媽／妻子的角色，且與其他家庭成員小孩／丈夫的關係都談不上良好，有過多的時候是她自己一人的呢喃。她的挫折與轉變，那些她在人前盡力想掩飾的狼狽模樣，全在我們面前一覽無遺。對於不曾擔任過這個社會角色的我（觀眾），不確定是該恪守本分地以身處角色看待，還是應該越界去揣測陌生感？

從玲子到嚴太太，像是一場生理與心理交互影響的「修行」過程。玲子是因生理上的變化，加之深感在社會角色中的挫敗，無法在任何地方尋求歸屬，而誘發心理上的空洞感。銜接這股空虛，嚴太太盡力地想要填補心靈的空洞，潛心修行專注於靈感的提升，到頭來卻還是被生理的阻礙（丈夫一心出軌，對嚴太絲毫不感興趣），拖回社會角色中應守的規矩。這一圈一圈的折騰，最終卻只能讓人更絕望地意識到，原來個人對身心理的探尋，相較於社會的連結是多麽地微不足道，以致於不論是學習放下出走的嚴太，還是聽從下半身思考而離家的嚴生，都必須乖乖地就範家庭，參加大型典範社會──婚禮。

對《修行》印象最深的是那處處聞啼的缽聲。它的出現本應是讓所惱之事暫時擱淺，跳脫當下情緒牽引，而達到心靈沉澱的效果；但頻率之高已達令人煩困的地步，卻反而像是一種自我的保護機制，下意識地躲藏進與世隔絕的混沌裡。看似是對外在事物挑釁的收納，實則是囫圇吞棗地囊括所有。這也印證到對「修行」這件事的拷問，究竟是指靈修者為求祥和的靜心活動，還是指對靈修者周圍人的身心考驗？它是一場精神上的提升，還是生活上的阻礙？

在金馬影展《修行》映後，陳湘琪提到這次與導演錢翔的合作，相較於在《迴光》中想法一致，對於故事發展的同心；本片卻有著衝突和拉鋸，影響著劇中角色的發展和反應。而這樣的價值反差，也呼應著劇中嚴太的內心矛盾──「修行」（或指無時無刻提醒著修行的缽聲）已不僅作為逃開當下的避風港，更如一種緊箍咒束縛著，所有不平的傷害都應學會包容，以最大的寬容投身進角色中。

陳湘琪入戲角色，就等於是替嚴太投入她的社會角色中，執著於扮演好那具空殼代表的意義，而屏除一切喜怒無常。最可怕的是，在這場「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修煉考驗中，最終成功地讓自己不受外在影響而生悲苦。這樣子的「修行」不知是否真是境界的昇華？或其實只是麻木感受的推託之詞？

而在《迴光》中，玲子精心打扮的妝容是一種回春的秘術，短暫修飾了更年期帶來的燥熱與煩悶。透過外在的容貌「修復」，倒轉時光回到不曾有媽媽／妻子的責任，而單純只是為己容。這一段暫時的「迴光」，帶著雀躍以及冒險的心情走上日常街頭，卻突然撞見女兒的欺瞞，而被打碎青春夢。這彷彿是一種警示，那些所謂迴光的閃現，不論當事人是多麼鄭重其事地召喚，最終仍是被角色責任暴力鎮壓。

兩部片類似的點還有以「開門」作為主角心境變化的隱喻。《迴光》在結尾時，玲子本要外出倒垃圾，卻打不開厚重的家門。即使是耗盡全身力氣，努力去衝撞，卻仍像是對著無聲海綿施力，得不到任何反饋。玲子被困在家裡，這棟年久失修的房子，平時靠她補補牆壁、修修房門，這些殘缺從來就不是僅憑她一人之力得以補救。年邁的婆婆、心不在焉的女兒、從未露面的丈夫，這些能幫她一起拯救房子的家庭成員，卻沒有一人會把注意力集中在這裡。既然這個家已補救無望，那麼她唯一能做的，只有依靠自己走出家門。家的分崩離析與桎梏枷鎖，都在「走出家門」後，才有獲得重生的機會。正如陳湘琪在當時的訪談中，提到那場戲同時也對應她本人的處境一般──「這道門只有妳自己才打得開」，多次來幫她開鎖的鎖匠這麼說道。

《迴光》中的玲子被困在門內，而《修行》中的嚴太卻被鎖在門外。門外的設計是有趣的，那是個樓層外的陽台，雖然身在戶外但同樣「出不得」。嚴太的處境也更加尷尬，既無法進入也無法出去，就這樣被晾在那兒。若說玲子還有一個形式上的家的庇護，那麼嚴太則是連暫時躲藏的空間都沒有了。那些突發的事件，丈夫的外遇、小三的病狀、小孩未婚生子，樁樁件件直擊著她渴求平靜的生活，令她無所遁逃。她在婚姻中修行，在家庭關係中鍛煉自我修養，最後卻不得不承認自以為的心平氣和，其實只是服務社會角色應盡的義務罷了。

陳湘琪本次與錢翔導演的合作，讓她再度入圍金馬最佳女主角獎。時隔多年，角色隨著演員而變，看似問題已有了方法解決，答案卻又引發另一層問題產生，環環相扣。先後觀看這兩部電影，總感覺角色是往上疊加，卻又不斷修正發展軌跡。陳湘琪飾演的嚴太建築在玲子的基礎之上，卻也同時拋出反饋，質詢一路上的決定。也因此，《修行》看似是對《迴光》的解套，卻其實是拖著這層關係，走進更幽微封閉的牢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