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側耳傾聽時光的踱步 ─《記憶》

2021/12/29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基於某種共識,時常有人將觀影的過程,比喻成靈魂出竅,彷彿踏入故事,即能擺脫肉身束縛,展翅飛往不一樣的國度。誠然,聲音與畫面就是電影的經緯線,編織的各種光景,部分似曾相識,部分素未謀面。身處其中,我們跟著作品重新丈量世界,甚至穿梭到遙遠的過去,穩穩接住某一段歷史、迷失與疲憊。
電影《記憶》的導演阿比查邦,則試圖將作品鑄造成一把鑰匙,鬆轉因應理性而緊鎖的腦袋,或說激活、磨礪觀者的感官,促使徜徉的過程,隨著敘事堆疊同步抬升視野。對他來說,與其運用電影揭露故事的頭尾,不如利用它誘導觀眾走出人類本位的思維。無序的非常規結構,冉冉溶解現實與虛幻的稜線,輕巧將人拋入奇想的雲端,也讓人在觀影結束之後,明察、拾起日常的餘暉魅影。
本文涉及劇情討論
《記憶》為泰國籍導演阿比查邦最新作品,並於第74屆坎城影展首映,一舉摘下評審團獎的殊榮。現今僅在部份國家小規模上映,臺灣則由傳影互動代理,正式上映時間2022/1/28,筆者有幸經由搶先放映場,親身體驗這位國際名導的魅力。
人們常說,記憶不牢靠,參雜太多的主觀評斷,要是按下倒帶鍵,回放的往往不是走過的足跡,而是烙印於心的感受、喜好;甚者,受到染色的影格,還會變成扭曲的貪戀、自我陶醉,亦或是一種自欺欺人。回到作品,因應腦內音爆聲響的頻繁出現,我們很自然以為,這又是一部精神疾病作品,相似於《父親》,任何涉及主觀的敘事內容,都將因爲反覆無常的幻聽症狀,蓋上一次次的退件。
所幸,電影不甘於此,拒絕散漫、懶惰地為角色貼上精神疾患的標籤;相反的,由Tilda主演的女主角,非但不是蟲化的異鄉人,還是一根天線,好比萬物之間的節點,牽起整座斷裂的世界,僅需觸碰,即能側耳聽見──悠悠歷史的細語。
自此,作品調性瞬間從現實主義,轉換為導演擅長的超現實主義,並且一併打翻我們之於主角的假設與憐惜。本來以為該被照顧、拯救的弱女子,變成同理他者的共鳴之軀,而她能窺探的,可不只往昔的軌跡,還得以進一步捕捉當時的人心處境,就連逃逸、消散的環境音景,都能在腦海中凝固、再現。
以此來說,電影契合阿比查邦長年的堅持,基於女性賦權的立場,否決了噤聲的必要性,賞了傲慢的人類一記明亮的耳光,意即我們誤以為的雜訊、干擾,反而替人指出──通往靈性、歸屬、連結與真相的路徑。這般寓意,令人不禁聯想到《靜寂的鼓手》,同樣深受聲音所苦,一為轟隆聲,二為助聽器造成的尖銳聲,可到最後,原以為是缺陷的瑕疵之處,卻也是寧靜的所在之處,盡顯侘寂之美。
不過,繞回音爆這個電影符號,它到底是什麼?既然不是腦內分泌的妄想,會是惡魔嗎?正如電影內提到的,寄宿於頭顱內的糜糜之音,使人喪志、沈淪;又或著說,承前所述,更像是上帝的賜禮,代表著人類的進化與可能性呢?
當然,電影至終都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還丟出超自然事件,進一步塗抹更多的疑問,之於觀眾,彷彿剛開始摸清事理的輪廓,卻又立刻被另一團迷霧包圍,但迷失方向不全然是壞事。就潔西卡的境遇,若不是突然出現重響,探求之旅根本不會啟程,也沒有機會遇上老赫爾南,進而踏入不受智性統治的化外仙境,細細感受一隅方寸內的蓬勃、生機與哀痛。
換言之,從地心竄升的重響聲,並非入侵、破壞的象徵,而是邀請、叩門,恰似《偶然與想像》的巧妙意外,旨在撬開僵化的習性、姿態,好埋下新生的種苗。
再者,多跳出盒子一點,將片尾出現的異星人視為人類的祖先,朦朧的音爆,則能化約成引路信號,意即催促潔西卡踏上尋根之旅的召喚。而這也說明,為何提到叢林傳說時,這份聲音會如此焦躁、激動,短短幾分鐘數次造訪;畢竟,那是原初的胎動,只要生而為人,皆會想靠攏孕產自我的子宮,若以人類較為熟悉的科學面解釋,這股衝動,正是被心理學家稱為歸屬、認同需求的內在驅力。
為此,《記憶》就像一部非典型公路電影,猶比《游牧人生》,別出心裁地描述被排擠的異鄉人,如何透過旅途,找到心之所向,並以天地為家,共融且共榮。
然而,為何是抽象的聲音?而非具體的視覺幻象?其中的答案,不僅因為要複製導演的親身經歷,還藏有幽微的符號美學。首先,聲覺相異於人類仰賴的視覺,來自於振動,若頻率無法契合,就無法知覺其存在,這正巧彰顯聲音的本質在於偵查、溝通與互動。諷刺的是,人類忽略這份本質,記得發聲,卻沒有記得同步聆聽;存在但被忽略,全因為過於習慣提速遞進日子的鐘擺,無論是雨滴落地、閃雷乍現,還是微風划過枝葉的蹤跡,盡數丟失了面容與聲息。
誠然,聲音是一種漣漪,帶來的除了衝擊,還能陸續綻放不同以往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僅需闔上眼皮,豎起耳朵,就會被整個世界擁抱。所以,敘事的終點,才沒有收束於征服、解決,反而向著謙卑、仰望前進,提醒我們開放心胸,融入自然、地球,甚至宇宙,接納未知與好奇,藉以載入萬象共譜的生命樂曲。
故此,雖然節制表述,脫軌的心靈符號,卻意外闡述電影主軸,默默濺起水花,也緩緩軟化偽裝、條規,還有既存的善惡遐想。終究,就整個生態圈來說,人的善惡道德不過一廂情願,這也類似宮崎駿強調的自然信仰,人與環境的相處,不應該建立於管理、掌控,而是共處;唯有如此,在無窮無盡的生死消長當中,才能獲尋立足的重心,隨著地球並肩走往──滿盈的句點,而非塌陷的空洞。
也因此,電影探討的不只是人該如何存活,還包含人該如何與萬物共存,這也是科技進步之下的陰影面,人類割棄腐壞的傳統,但也掏空了和諧的智慧,不自覺就忘了該凝煉的,除了財富、進步與壽命,還有心靈的沈靜。
至此,作品跳出導演的國籍限制,闡述信仰,卻又不僅止於佛教的輪迴觀,這次的遷移,非但改變電影的語系,還讓人領悟原鄉以外的方式來理解世界,做為一種浪漫的漂泊,其中的體悟,跨文化適用。恰如導演受訪時自述,出走可能就是為了在異鄉找到某種共通性,因而跟這顆星球產生更加親密的接觸,不管是前述提及的躍入神秘性、傾聽世界,甚至回到個人,嘗試跟不同的自我相處,皆能視為一種深具意義的維繫。
基於上述整理,片中強調的觸摸,還有記憶的交融現象,各有合適的梳理途徑。前者,相似歸返聽覺這件事,依然在提醒人們活用身體的知覺,以避免被狹隘的眼光,囚禁了靈魂。後者,我們都明白,潔西卡作為一根天線,不論生死與否,只要見證往昔的樣貌,藉由碰觸這個儀式動作,就能裝入腦海讀取。然而,早在意識察覺以前,超感知這件事就為潔西卡及世界,搭建了一座橋樑,不光她遊歷天地的暗房,世界照樣得以駐留,暈染潔西卡的內在空間。
由此可知,記憶不但沒有刮傷、錯置,還溶解了自我與他者的邊界,匯流成一座廣闊的汪洋,承載無數人的回憶、情感與驕傲,並且再再呼應共為一體的論述。
致幻劑,在漫長的人類歷史,除去醫療、娛樂用途之外,更時常與宗教儀式擺在一起,不少人相信在心智、信仰與哲學啟蒙上,其具不可忽略的影響力。爾後,隨著文明發展,逐漸也有人開始認為,藝術創作、觀賞與體驗提供相仿的效果,如沈浸感十足的《沙丘》、《異星入境》或《1917》,紛紛助人掙脫束縛。
本次的《記憶》同似上述作品,溫柔包覆觀眾,亦如一把銳利的匕首,精準割開阻礙連結的隔膜──諸如敘事傳統、視覺優先、醫學治療等等框架。之於筆者,十分喜愛這部作品,縱然節奏緩慢,卻彷彿坐上一趟思辨的過山車,繞繞轉轉,擴張視界的同時,步步提煉關懷以及信仰。說來有趣,放映結束全場鴉雀無聲,形成一股巧妙的氛圍、默契,似乎彼此都捨不得離開,這一份靜謐的片刻美好。
或許,電影之中,如雷貫耳的轟隆聲,意味著宇宙大爆炸,一聲又一聲的膨脹,即在向這個包容人類犯錯、迷惘與盲目的世界,致上最為真摯的敬意與感謝。

結語

整體而言,《記憶》並非容易評價的作品,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且不好入口。對於部分觀眾,或許是出神入化的虛幻體驗,但對於其他人,卻是長達兩小時的搖籃曲,昏昏欲睡。不過,若是渴求新奇、驚喜,本作鑲嵌大量哲思辯證,確實值得走入戲院,尤其當中的聲音表現,必得透過廳院等級的健全設備,才有辦法完整投入導演的巧思與細膩。
【全文圖片來源-傳影互動】
因應筆者專業背景為社工與諮商心理師,影評以心理、社會、人文與哲學的觀點來延伸討論,歡迎追蹤解影,解癮-影劇相談室或下方社群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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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合社會工作、諮商心理、哲學辨識相關專業,抽絲剝繭,窺探影像世界的內涵議題與心理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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