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父親車禍住院。我帶著還在小學就讀的小兒去探病。兩個孩子都是外公外婆帶大,小的和外公尤其親密。那天進到病房,小兒對著躺在病床的父親面無表情地喊了一聲「外公」,就不再言語,一直保持沈默到我們離開。我當時除了訝異,其實還有不悅。這孩子和外公一向很親,當天的反應怎麼會這麼寡情?可他畢竟是個孩子,這種不快很快就被我遺忘了。
事隔一年,有天小兒突然開口,媽媽,明天是某月某日。我說是啊,怎麼了?很平常的日子,既不是放假的節日,家裡也沒人過生日。小兒一本正經地說:去年這一天外公車禍,我很傷心。
我當下恍然大悟。他的沈默原來是傷心,不是寡情,可卻藏得滴水不漏。
聖修伯里的《小王子》說的不錯:「有些東西,眼睛是看不見的。」
探病不吭聲,不代表無感。喪禮缺席,也未必因為不在乎,恰恰是因為痛得太深,不想面對。意大利作曲家威爾第沒有在好友曼佐尼的喪禮露臉,知道兩人交情的不免納悶。可真正的原因,是威爾第按捺不住知音去世的悲慟,參加喪禮,等於逼他直面好友辭世的事實。他躲著不肯出席,一年後交出精心譜寫的《安魂曲》獻給曼佐尼,表達他對生平至交的深切懷念。
時間得拉得夠長,才看得出真相。
一直很喜歡《奮鬬真經》「壘望絕觀」的境界,隨著修持的提昇,逐漸拉高立足點的同時,必然擁有更清明的視野,得以逐步看清真相,小者可以看見非常幽微的內在,大者可以認清此刻的「因」將導向什麼樣的「果」。
存好心,做好事,還須在智慧清明的指導下運作,否則有可能適得其反。
一九九七年動了一檯大刀,術後三十二公分的傷口,外加一根長長的鋼釘,從左肩下方插進胸腔,安頓手術中切開的鎖骨。主刀醫師採取外固定的立意良善,長釘固定三個月後,無須麻醉,在開刀房簡易消毒,即可用最經濟的方式取出。
果然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固定用的長釘不到一個月就被迫拔掉了。
出院前夕,護士來拆線。外科手術的縫合線不像縫衣線可以隨意拉扯,三十二公分是大工程。護士彎著腰,終於拆完長長的羊腸線,吐了一口大氣,如釋重負之外,很體貼地問到拆線過程中難以忽視的固定釘--那釘的直徑約莫有一公分,外露的弧形活像傘柄,緊抓著我左邊的鎖骨--「很痛喔?」那當然。可那是必要之惡,又能如何?這位好心的護士很快又問:「我幫妳挪一下好不好?」
哪有不好的?我立刻點頭。護士動手挪了一下,釘子沒那麼緊,果然沒那麼痛了。真是太感謝了!
可惜我的歡喜只維持了兩天。
出院後在家走動,那個不再引發痛感的釘子很快就像脫韁的野馬,不但從原先的胸腔冒出頭來,而且不時東張西望。它三百六十度亂轉的結果,談不上痛,就只是傷口開始化膿。
受不了膿汁的噁心,我軟硬兼施,硬是逼著開刀醫師提前把釘子拔掉。很小的手術,不到幾分鐘就完了。可請走了亂動的釘子,亂動的換成鎖骨。不到兩個月,它在胸腔大暴走的結果,是我對鏡居然看不見鎖骨的蹤影。
那又怎樣?我本來就神經大條,但是隨著鎖骨移位,肌肉逐漸萎縮,診治左手的神經外科醫師每次檢查過後,總是氣急敗壞地宣告:胸背的哪條肌肉又萎縮了。
我不斷萎縮變形的身形越來越像黃俊雄布袋戲裡的怪咖「秘雕」。那位超專業又超有愛心的神經外科醫師看不下去,找了一位優秀的骨科醫師幫我開了另一檯刀:全身麻醉,劃開八公分的傷口,把出走的鎖骨拖回來就定位。這回用的是內固定,一根鋼板,外加五顆螺絲釘鎖緊。一年過後,再進開刀房,同樣是全身麻醉,把縫合的傷口切開,再把固定用的外物全數取出。
那個好心的護士從來不知道自己一時的善意居然引發兩檯刀。事後依然一無所知,也是因為我認定對方純粹是善意,既不敢告知主刀醫師,免得護士受罰;也不敢告訴好心的護士,免得對方以為病人怪罪。可有時退一步想,也許出於防患未來的善意,我該偷偷告知對方,免得日後還有人意外中箭下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