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小出版社沒多久,女孩進了一間大出版社。有點歷史的公司擁有整棟樓,員工人數也是小出版社的上百倍,薪水一口價,但是比當時市面上的22K要多出一半以上,女孩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至少新公司叫得出名號,會成為她履歷表上美好的一站。
第一天進新公司報到,女孩收到一張契約書,約莫A5大小,上面載明工作職稱、到職時間,並且寫著契約人必須在公司內服務滿兩年才可離職,否則必須賠償公司兩個月薪水。
女孩當下有點疑惑,合約通常一式兩份,為什麼她只得到一張?還有賠償公司兩個月薪水,表示她若提前離職,就有兩個月是白做工,這樣真的對嗎?但是女孩需要這份工作,她沒有好看的大學文憑,也沒有漂亮的社團資歷,徵才網站上明明寫著歡迎應屆畢業生,但是每份工作卻還是標註要有工作經歷,她是新鮮人,到底能上哪去扯謊那些經歷?
強制兩年也好。女孩這麼想著,咬牙簽了那張契約交還給主管。直到最後期滿離職前,她都沒再看過那紙契約。
新公司部門階層很扁平,除了正副部長之外,其餘都是員工,差別只在年紀。所謂的主管,也不過就是老資格的資深員工而已。
第一天八點鐘上班,由一位長馬尾的前輩負責教導新人。前輩給了她一本校對手冊,跟她說有空自己看,所有工作重點都在裡面,然後約莫花了半個小時講解基本工作方式,就讓女孩開始上工了。
出版社的校對工作講起來很簡單,原稿、排版稿,核對兩邊的文字、字型、行距,用不同色筆在排版稿上標註錯處,提醒編輯和作者有缺失的內容,明明是整部作品最重要的守門員,名字卻從來不會出現在書籍後方的版權頁。
這份工作可以很有趣,如果當週運氣好,得到一本內容輕鬆的小說。但大多數時候是無趣的,國高中各學科的課本、參考書、考卷、試題解析,還有更多艱深晦澀的數理、科學、文言文專書。
有歷史的公司很傳統,整層偌大的部門只有一台老電腦,幸好不是搭載windows95,但也沒能多新穎。如果對原稿內容有疑問,只有兩個時間可以去查詢:午休和下班時間。每個員工巨大的原木桌上,只能擺放一本字典、一盞檯燈、一個筆筒,以及原稿和排版稿。
進了新公司之後,女孩才知道這整棟樓的人活得有多壓抑。
上班只能喝水和純綠茶,不能含牛奶與糖類成分,萬一潑灑了會讓原稿變得黏膩,而且招來蚊蟲老鼠;紅茶、咖啡全面禁止,因為顏色深,滴落在稿件上會影響閱讀;如果需要中藥調養,必須事先申請核可。吃的東西更是想都不用想,雖然每天早上八點上班,也必須在門外把早餐吃完才准進辦公室,午晚餐當然只能外用。
手機雖然可以攜入辦公室,但絕對不能在上班時間通話,也禁止響鈴。親友如有任何緊急要事,必須撥打公司電話到部長的專線,講電話時間也盡可能濃縮在一分鐘內,因為時間長了會影響工作、影響同仁。不過女孩工作久了之後發現,很多禁令只針對非資深員工而已。
抵達辦公室的電梯,在上班時間只進不出,員工能夠起身走動的地方,只有茶水機和廁所。而離開位子的時間要是過長,好比超過五分鐘,或者坐在位子上稍微思考一下、放空發呆,只要發現校對的手沒有在動作,都是會被關懷的。
簡直跟坐牢沒兩樣。
在女孩入職後的第三天,另一個新人報到了,早上受訓完,中午吃完飯之後就不見人影,後來才知道是被嚇跑的。
再過兩個星期,陸續又有三四位新人報到,大家勉強算是同期生,年齡相仿,甚至連住的地方都近,立刻變成女孩患難與共的夥伴。在艱難的地方,有人相伴至少能互相給予一點溫暖慰藉。
校對的工作很辛苦,但苦的是不合理的制度。
員工每天必須手寫一張時程表,記錄自己從八點開始校對什麼書、做了多少頁數,每一本書都有自己的進程,一天八小時,必須看完足夠的頁數才能下班,否則只能加班,或者繼續累加到明天補還。
與此同時,員工也必須對自己校對的書負責,如果讓負責下一輪校對的人抓到字型、標題、排版上有缺漏,是要被責罰的。責罰的方式是缺漏一處就罰還一頁,有時女孩和朋友們粗心大意,錯漏一個字型,整本書得罰還上百頁,整天的工時報銷不算,甚至影響到往後好幾天都得持續做白工。
女孩曾經看過有人一整年都在加班,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甚至也有人被逼迫拿年假來做抵銷,因為罰還時數已經上升到三位數,根本看不見盡頭。
那真的不是一個正常社會人應該得到的生活和待遇。
資深員工裡有的人心善,接手第二輪時要是發現錯誤,會偷偷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塞回給新人們修改。但也有些資深員工顯然以看新人出醜為樂,會故意把要罰還頁數的錯處寫得又明顯又大,讓新人苦不堪言,主管們儘管看在眼裡,卻從來沒有出手阻止,對他們已經麻木的思考模式來說,或許只有公司規則才是真實的。
一個月、兩個月,時間在痛苦的工作中流逝得非常緩慢。然後漸漸的一個人、兩個人,開始受不了這種龐大的壓力,紛紛走到樓下銀行提款,決定認賠離職。
女孩直到那時才知道,原來所謂賠償薪水,不是直接從戶頭扣款,而是用繳交現金的方式,連一點轉帳痕跡都不留,真是違法得盡善盡美。看著手上校對到一半的勞基法書籍,女孩覺得這間公司諷刺得可笑。
但也許真正諷刺的,是在這裡上班並且默許這些罪刑加諸在身上的自己吧。我們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不敢為正確的事情發聲,只能選擇懦弱的承受。
坐牢般的兩年裡,陸續有新人進來,而後很快又夭折。甚至曾經有過個性開朗的新人某天午餐後,和女孩站在大街上聊天到一半,忽然放聲哭了出來,新人說再也受不了這些壓力,她只是想要有一份工作而已,為什麼會活得這麼痛苦?
女孩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的問題。她很希望新人能撐下去,因為把薪水繳回,彷彿就是一種認輸,輸給這個無良的社會和企業。但是她也不希望新人繼續痛苦,這是兩難的拉鋸。
女孩突然覺得自己也很想哭。
可惜開朗的新人依舊沒能留下來,她在女孩面前落淚的隔天遞了辭呈。
最後患難與共的夥伴一個也沒剩。
不過女孩最後拚著一口氣,總算不服輸的撐到了終點。
滿兩年的那天,女孩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一種完全的解放感。如果這兩年的時間和坐牢沒兩樣,她想出獄應該就是這種感受吧。
然後她在隔天遞出辭呈,一個月後,再次乾淨瀟灑地離開第二家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