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hlak!快出来!隔壁出事了!”
我打开房门走到楼下,室友早已站到了砌起来的小花圃上,头抬得老高望着马路的另一端。
“隔壁老奶奶刚刚大喊了一声,光着身子就冲出了门。老爷爷已经追了出去,不清楚要不要我们帮忙。”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不止是我们家,我们这一排和对面那一排的邻居,全都站在自家的小院子里翘首盼望。
老爷爷不知道追着老奶奶到了什么地方,街上已经看不见他们。
因为疫情关系,现在还处于行动管制阶段,不适合大家发挥敦亲睦邻的精神。我们只能注视着空无一人的街口,直到大太阳把我们晒得受不了,才进屋里等消息。
所幸,老爷爷把老奶奶找回来了,虚惊一场。
隔壁的老奶奶患上了老人痴呆,症状严重。
她常常会突然忘记一些事,有时候还会出现幻觉,把自己的丈夫认成了坏人。
我记得刚刚搬来的时候,隔壁的老爷爷和老奶奶还跟我聊过天,非常慈祥。我怎么也想不到老奶奶的病情竟恶化得如此之快。
为了防止老奶奶再次往外跑,老爷爷给家里的白钢门又加了一道锁,这个举动又再次挑动了老奶奶的神经。
铿锵铿锵铿锵!
这样的声音开始出现,三天两头便在隔壁响起,是老奶奶死命摇晃白钢门的声音。
“Uncle!Aunty!先生!隔壁的先生!帮帮我好吗?救救我好吗?请帮我报警!”
老奶奶错把老爷爷当成人贩子,以为自己被坏人囚禁了。
这样的情况三天两头会出现一次,老奶奶先从呼救开始,然后不断用力地摇晃白钢门,所有邻居都听得到老奶奶的动静,听得非常揪心。但是我们不是专业人士,不知道能怎么样帮忙,也不好随便插手,每个人只好乖乖躲在家里,大气都不敢叹一声。
“是不是因为行动管制的关系,把老奶奶闷疯了?”有人这样猜测,但没有人能够回答。
两位七十几岁的老人家,住上一间美轮美奂的双层排屋,有个能够停4台车的小院子,平时种种盆栽、看看电视,明明是一个羡煞旁人的晚年生活。
怎想到一场疾病,会让两人平和的生活起了波澜,久久不能停止。
大约过了两个月,行动管制稍微放松了一点,老奶奶终于有了出门的机会。
我偶尔会看到老爷爷开车载着老奶奶出门,不知道去了哪里散心。他们的孩子也偶尔会出现,回来看看父母,也顺便带父母出去走一走。
但是老奶奶的病情却没有因此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
铿锵铿锵铿锵铿锵铿锵!
“先生!小姐!救救我!我被坏人抓了!他们把我关起来!帮我报警!叫警察来!”
老爷爷依旧会偶尔被当成坏人,坏得老奶奶要叫警察来把他抓走。老奶奶摇晃白钢门的力道也变大了,这不是因为她老当益壮,而是因为她被自己的幻觉掌控得更深了,心中的恐惧也变得更强烈。原本三天两头出现的幻觉,现在也变成了每天至少一次。
有时候,老奶奶的症状会持续超过1小时,她会一直靠在白钢门上喊,或者在前门喊一阵,然后又跑到后门喊一阵,喊得声嘶力竭,喊得凄凄惨惨,喊得我们这些一天天看着老奶奶病情越来越严重的邻居们,都在怀疑老奶奶是不是真的被囚禁了。
当然,我们不会真的相信老奶奶的话,因为我们知道老爷爷一家人都有带老奶奶看病,有医生建议的疗程。所以我们由始至终都没有出面,只是偶尔真的避不开,就像哄孩子一样回应老奶奶几句。
一个个邻居都很担心老奶奶,却又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帮忙。偏偏老奶奶每一次都喊得那么牵动人心,大家由始至终都只能怀着蠢蠢欲动的心,小心翼翼地避而不见,躲开老奶奶声嘶力竭的呼救。
老奶奶一直在清醒与幻觉之间变化,这使得她的幻境变得越来越真实,却又越来越离谱。她的病情发作时,有时候智商是在线的。她能够找到各种方式去发出更大声响,比如有时候老奶奶搞出来的动静会非常吓人,我明明已经把大门紧闭,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却会听到仿佛铁锤不断敲打墙壁的声音。
老奶奶呼救的方式也会有多种变化,有时候会切换语言求救,一下子中文,一下子马来文。但是我却从来没听过老奶奶用闽南语求救,明明老奶奶清醒的时候常常用闽南语跟老爷爷说话。
她称呼人的方式也变得越来越奇怪,会叫先生,会叫小姐(在马来西亚,小姐还不是贬义词),有时候会叫aunty和uncle,后面还会加一句“好心人,你帮帮我!”或者“你做做好心,帮帮我”,让我们实在难以拒绝。
然而有时候,老奶奶称呼人的语气会变成小孩子一般,以一个小朋友的身份在向大人呼救。每一次听到这老奶奶用这种语气喊着“隔壁的uncle”,我都会瞬间愣在原地,有一种想要立即跪下的冲动。老奶奶的年纪都比我大两轮以上,却仍旧称我为“uncle”,这让我如何受得起?
我常常在做饭的时候听到老奶奶的呼救,每次我都会想,现在的她是不是回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时光?偏偏本该快乐的日子,却被迫要关在家里,不能出去踏青、抓鱼、追蝴蝶。
又或者,一切只是我的美好想象。老奶奶的童年也在黑暗中度过,就是因为曾经遭遇过一些阴影,才会让老奶奶总是出现自己被抓走的幻觉。
每一位老人家,眼里都有跨越时间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是他们的人生经验,也是他们最珍贵的回忆。这些回忆会化成老人的睿智,看淡这世间繁华,却也有一种可能,这些回忆会把他们的过去打得支离破碎。
如果老年痴呆症,是一种把人们带回童年美好时光的病,那就好了。
过了不久,老奶奶的病情又加重了。那一次,她一连闹了5、6个小时,从早上闹到下午两点多。
她哭得更凄惨,喊得更加嘶哑,她甚至忘了自己身处何方,一直哭喊着要人们帮帮她,带她回去马来西亚,可她却不知道,自己不断哭喊,想要逃离的地方,就是位于马来西亚的这一个家。
有人终于忍受不了一直躲在背后的罪恶感,走到隔壁,隔着两扇大门哄着老奶奶。她像在哄小朋友一样跟老奶奶说:“妳去喝水,先冷静一下,妳看,我在打电话了,警察等一下就来了,妳冷静一下,先坐。”
但是这样的安抚无法持续太久,好心人呆了大约一小时便走了。
老奶奶继续嘶吼着要我们带她回到马来西亚。也不吃饭也不休息,就这样一直哭喊到下午两点左右,老奶奶开始摔东西。
哐啷!一阵声音刺进我的耳朵,直接划过我的内心。
“千万不要受伤!”我坐不住了。
因为这明显是摔破玻璃或者陶瓷的声音,我直接打开门向隔壁探头,正好看到老爷爷走了出来,带着哭腔打电话给他的孩子。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你回来看一下,我现在不敢进屋子,不然我也会有危险。”
爷爷用闽南语这么说,幸好两人都没有受伤。
其实我很难理解,也很难想象,跟自己长相厮守了一辈子的爱人,突然记不住自己了,会有多么的悲伤。
我也不能去理解或想象,爱人不但忘了自己,还把自己当作坏人不断地想要逃离自己,隔壁的老爷爷,心中到底有多痛。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听到老爷爷的声音竟带点哭腔。
什么浪漫爱情,什么白头到老,就被“遗忘”两个字血淋淋地割裂、割碎。
我和室友像平时一样吃着午餐、晚餐,似乎不受影响。但是那一天,我却在心里不断地呼喊一个Happy Ending。我实在不想看到一对熬过了各种风雨,已经在安享晚年的老夫妻,走到了人生的最后几步,老爷爷连牵着妻子的手都牵不住。
那次的大爆发之后,老爷爷和老奶奶出门的次数变多了,他们的孩子也拨出了更多时间去陪伴自己的父母。
因为老奶奶常常不在家,我们也变得清净了。我们不知道老奶奶的病情到底有没有好转,但我们希望如此。至少,看到他们能够常常出门,不用每天闷在家里,还能跟自己的孩子多见面,我们觉得这是好事。
甚至有一天,老爷爷和老奶奶出门了一个星期才回来,让我们惊讶不已。
“我们到孩子家里住了一个星期,今天才回来。”
老爷爷满面笑容地对我们说。
我室友笑了,我也笑了。
故事终于往好的一面发展,我们每个人都开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故事谁不喜欢?谁不希望一段感人的爱情故事能有一个Happy Ending?
之后,老俩口回来了一天,又消失了三天。
“老爷爷和老奶奶又出门了吗?三天没看到他们了。”
隔壁的租客回来时,我们问他。
“你们没听说吗?老爷爷的孙子新冠检测阳性,老爷爷上次到孩子家住了一个星期也被感染了。他们回来那天下午又立刻被载去医院,爷爷过不久便去世了。”
“老奶奶没有被感染,被安置在疗养院。但是听到爷爷去世的消息后连饭也吃不下,她也走了。”
我们全都懵了。
我怎样都不能接受,老爷爷和老奶奶的故事竟然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好是坏。
我沉浸于老爷爷和老奶奶去世的悲痛,却又庆幸老奶奶到了最后时刻是清醒的,她没有忘记老爷爷。两人也不算是英年早逝,他们都活到了七十几岁。
但是要我心平气和地祝他们一路走好,我却怎样也做不到。
好不容易老奶奶的病情有了些许的好转,又来了一场疫情直接把两条人命带走,苍天如此无情,要我怎么去接受?
我其实很庸俗,我其实很俗套,俗套地不会欣赏悲剧故事的凄美,我就喜欢Happy Ending。哪儿怕是一个烂故事,哪儿怕是一个烂结尾,我还是希望在我的现实世界里面,每一个故事都是Happy Ending。
我想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是上天要给老俩口减轻痛苦。
老奶奶的幻觉让她成为了一个痛苦的小孩,也让老爷爷一直活在被爱人遗忘的痛苦之中。让他们在天堂再续前缘,反倒是一种解脱。两人走过了一生风雨,终究是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相视而笑。
至少,在老爷爷离去的那一刻,老奶奶并没有忘记他。
但是我不是上帝,就算站在了上帝视角,也只能当个冷漠的旁观者。我多想跟上帝进行一场读者与作者之间的沟通,去质问一句为什么。
但是我不能,我无法,我无力。我只能重新坐下,继续在这一座人生电影院中,等待着上天给我播放下一个片子,再一次看戏看得五味杂陈、面部扭曲。
就好象我们面对老奶奶的时候,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幻觉,我们却无能为力。只能逃避地等待医生的救治,只能默然地看这一场戏,只能落寞地看着老俩口的离去。
只能以这一段冰冷的文字,去记录一段意难平的疫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