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在我們自私人類的生活經驗中，大部分是被當做食物吃進肚子裡，其餘一小部分是被當寵物豢養、觀賞用。但是，曾經有一條魚用牠的生命故事啟發我的省思，讓我以牠當主角投稿在報紙上刊登(註一)、濃縮翻譯寫成兒童英語繪本 (註二)、還以牠的故事當作我在國際英語演講會(Toastmasters International) 的參賽演說稿(註三)。牠，肯定不是一般的泛泛魚輩。
下面是事情的始末，請您們倒上一杯咖啡或熱茶，聽我娓娓道來：
當年要遷入內湖新居前，公公費了許多心思，請花園造景業者在院子裡做假山、魚池和花架拱門等等，好襯托他多年精心種植的盆栽，讓兩者互為牡丹綠葉，相得益彰。新魚池經過幾個月的持續換水、養水，確定水質已經安全不會傷魚後，我們就去水族館精挑細選，最後色彩燦爛、體態高雅的錦鯉獲得全家一致的歡迎。在結帳時，店家老闆向我建議說：「太太，你可以再買一條垃圾魚，牠能幫你清除魚池底的青苔和雜質。」 於是我再掏出三十元，換來一條約四公分長、通體滿布灰黑點的小魚。
魚池兩旁的筆筒樹和鳥巢蕨在公公的細心照顧下，葉片都長得肥肥大大，讓大半個魚池漸漸有了遮蔭；家人在閒暇時總喜歡佇足池畔，聽淙淙流水自假山奔洩而下，欣賞高貴美麗的錦鯉在清澈的池水中悠游嬉戲，賞心悅目，解悶又忘憂。
魚池上方的小拱橋是小女兒最愛盤據的地方，她不知去哪裡弄來一支極細長的竹枝，又給每隻錦鯉胡亂取名字，只見她站在拱橋上用竹枝輕輕點觸水面：「來！王子你到這裡來。」 「小豬、小胖你們過去那邊。」 「瑪莉你出來，不可以躲起來！」「阿福、阿珠 ……」自得其樂地忙上大半天，妙的是池裡的魚兒偶而也願意敷衍她一下，令人莞爾。
我陪在一旁注意她的安全，眼睛總不由自主地追尋錦鯉端莊優雅的悠游身影，讚嘆造物主的美好傑作；但每當我眼角餘光瞄到那條瑟縮在池底的石頭縫中、啃嚙著青苔的孤獨灰黑垃圾魚，心裡總不免閃過一絲「王子與乞丐」般強烈對比的感慨，老天爺畢竟是不公平的。
然而時日一久，我漸漸發覺這條其貌不揚的小黑魚也有若干高貴的美德與情操：
「不忮不求」是其一： 牠平日都匍匐在魚池底，從不敢攀附錦鯉們一起嬉遊；飼食時間牠也從不浮上水面爭食飼料，一定要等到那批嬌客啖畢四處游開之後，牠才施施然浮上池面來收拾剩飯殘羹，這種「安貧樂道」的生活態度值得敬佩。
「不攀權附貴」是其二：每次我清洗魚池時，眾魚兒認得我是牠們的衣食父母，都會爭相游到我的足踝邊摩挲示好、承歡膝下，惟獨垃圾魚依舊緊緊躲在石縫中，絲毫不肯苟同錦鯉群的「阿諛奉承」行徑，牠堅守原則，始終如一。
根據魚類圖鑑的說明，垃圾魚就是琵琶鼠魚，學名叫胡椒點鯰魚，俗名清道夫魚，屬於鯰目(Siluriformes)、棘甲鯰科(Loricariidae) ，原產於南美洲，主要分布於亞馬遜河流域，屬於淡水魚種。牠的生命力極端強韌，在枯水期的惡劣環境中，牠們原本用鰓呼吸便會改成用胃幫助呼吸；牠血液中血紅素攜氧的能力比其他的魚類高，所以在低氧的環境中仍可存活。
琵琶鼠魚的體長在原產地約在50至60公分間，但在水族箱內很少超過30公分，而我這條垃圾魚居然長到近50公分，胖碩無比，既賤且健，從未得過任何病痛。
院子裡的魚池竣工、開始養魚的前十幾年間，經歷過921大地震、納莉強颱大水災等三次大規模停電，魚池的打水幫浦和過濾器全部無法運轉，導致池水含氧量過低及含氯量過高，前後三批放養的嬌貴錦鯉均在一夕之間蒙主寵召，唯有這隻身價低賤的垃圾魚福大命也大，獨自存活了下來，堪稱「東方不敗」。
從此以後，垃圾魚晉升為魚池裡的「三朝元老」，身分地位自是大異於往昔，只見牠每日在錦鯉「後生」中恣意逡巡（池底石頭縫早就容不下它龐大的身軀）；當我灑下魚飼料時，牠立刻毫不客氣地竄上水面搶食，潑辣剽悍，當年的卑屈畏縮、恓恓惶惶的模樣，早已不復存在。從此在池子裡牠「一魚獨大」，高興游去哪兒就去哪兒，新進的錦鯉全都對牠敬畏有加，退讓一旁。
台語俗諺「戲棚下站久就是咱的」，國語俗諺也有一句「多年媳婦熬成婆」，這條「魚瑞」的遭遇正巧為這兩句諺語做了最佳見證----只要誰有能耐撐得住、耗得夠久，誰就是贏家。
這條垃圾魚自從1987年春天進入我家魚池，一直到2005年的春節大年初一的中午，被家人發現牠已隆重駕崩為止，總共享年18歲，這在魚的世界裡應屬「福壽雙全」的奇魚。當天下午，我在院子裡一棵福木的下方挖了一個小土坑安葬牠。
上週我和昔日好同事、忘年交美芳老師餐敘，席間我提到這條「魚瑞」的傳奇生平，她專注地聽完後，莊嚴肅穆地看著我說：「有關這條垃圾魚的文章、繪本和演講稿都有了，Vickie, 我認為你還該為牠立個碑文。」
嗯！看來這條福壽雙全的垃圾魚，死後還真的是「備極哀榮」呢！要不然牠怎麼有這麼厲害的本事，特別選在大年初一駕鶴歸西，好讓我每年在這個家家戶戶歡慶團圓的日子裡，都會緬懷牠當年特立獨行的風采？！
備註:
一、 【家有賤魚】，國語日報家庭版。 2000.09.23。
二、 【The Ugly Fish】，與繪者葉蕙如老師合作，參加北市府教育局兒童英語繪本甄選。 2010.09.19。
三、 【Praise Glory The Fish】，國際英語演講會2006春季全國大會，分組演講比賽。 2006.04.23。 此稿亦將生前沒有名字的垃圾魚，「追諡」為 Glory。
《 本文發表於講義雜誌2018年十月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