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雅雲(新北)
網路不發達的年代,一本定期發行的雜誌承載著新知識、看的方法和當下社會的需求。屬於那個年代的雜誌,反映著社會,也映照著時人的心。雜誌或許不見得是長久發行,但卻留下幽微的影響和改變的引子。
1985年由左翼作家陳映真創辦的《人間》雜誌,以獨特的報導攝影、深入求真的報導文學和關懷社會弱勢的胸襟,讓讀者感受到一本雜誌可捲動的能量。《人間》雜誌後來雖因財務壓力而停刊,但,只有47期的《人間》,卻深深影響台灣1980年代後期蓬勃興起的社會運動。在《人間》的發刊詞,陳映真如是寫:
「人間」是一種什麼樣的雜誌呢?
如果用一句話來說明,「人間」是以圖片和文字從事報導、發現、記錄、見證和評論的雜誌。透過我們的報告、發現、紀錄、見證和評論,讓我們的關心甦醒;讓我們的希望重新帶領我們的腳步;讓愛再度豐潤我們的生活。
如果您還問:為什麼在這荒枯的時代,要辦「人間」這樣一種雜誌?
我們的回答是,我們抵死不肯相信……
台灣在2002年加入WTO,社會氛圍普遍對本土農業前景悲觀,不過仍有人主張「我們不認為、也不甘心台灣的農業只是餘暉,農村只能繼續荒蕪或轉為休閒、農友只能轉業自求多福。」總還是希望聚合一些人,在有限的人力物力下,能把台灣農業、農村與農民的方向、做法與問題,整理的更深刻、更清楚。這人是舒詩偉,熟識他的朋友都稱他「阿偉」。在2003年6月創辦了《青芽兒》雜誌,期待透過眾人可以同行久一點的力量,進而一步步向整個社會、整個世界宣告:「台灣三農還活著,而且還在開創一新的綠色永續天地。」阿偉在第一期「青芽兒絮語」曾寫下這麼一段話:
「農村、農業要朝向永續發展,這是全球在21世紀共同的議程。許多地方都在摸索,方式也不盡相同。台灣有厚實的農產業傳統與基礎,有全世界一級棒能力的農友,即使前面未必有什麼清楚的地圖,但我們不相信摸不出一條條對農友、對地方環境與產業均好的永續道路。」
舒詩偉創辦《青芽兒》時,邀請了曾參與《人間》雜誌的李文吉協助影像部份,他也是阿偉投入921地震災後重建,一起編製《921民報》的重要夥伴。因為有李文吉的協力,農民和勞動者的身影是鮮明的,刊物影像也有報導攝影的水準。第八期起不再申請公部門補助、獨立發刊,刊物的整體風格和運作也略做修正。但,不變的是,他和接手的美編羅吟軒說「希望編出一本像《人間》風格的三農雜誌。」
不論是荒枯時代的那股「抵死不肯相信…」的提振,或是面對悲觀時代仍懷抱「向整個世界宣告…」的赤忱,慢慢可看見、可理解,有質地有內容的雜誌像是一股時代的風,有人領受了那吹拂,拾起風中的引子,滾動下一場接力。
青芽兒,無為而治的刊物
《青芽兒》一本致力探討三農價值的小眾刊物,主流通路和書店買不到,小農圈或獨立書店有緣可遇見;不刊廣告、不申請補助,由義工協力編製、靠各方小額捐款贊助維持低調的運轉。一本轉了近19年的農業雜誌,或許更接近是「農書」。主編阿偉自豪說「我覺得《青芽兒》的文章有永垂不朽性,文章即便多年後重讀,一樣耐看、一樣有味。」阿偉可說是用意志、毅力和等待的哲學來辦刊,所以,如果要用一種農法來形容《青芽兒》,順應天地的友善農法應是最貼近的。
「在地耕耘」、「另種想法」、「處處青芽」、「放眼國際」,是串起這本刊物的基調;近幾年增加了「「土食生活」專欄。在這骨架下交錯的文章敘說中,一篇一篇緩緩道出農業、農村、農民的寶貴,唯有肯定三農價值後,才會有更多人願意為台灣農業的永續道路共尋出路。
「放眼國際」是《青芽兒》的重量級單元,透過主編阿偉為讀者精選好文,或為編寫、或為翻譯,呈現台灣媒體少見的全球農業議題和世界潮流。《青芽兒》在創刊之初,即介紹了農夫市集(farmers' market)、慢食運動(slow food)、社區協力農業(CSA)、古巴農業運動等。
有一回阿偉細細爬梳孟山都(Monsanto)的網頁和網路相關文章報導,整理出孟山都如何從化武公司,進而轉型為掌握全球糧食的種子公司之演變歷程。幾萬字的文章,一般雜誌根本沒有機會露出,但因為是自立發行的獨立刊物,這些深刻的知識脈絡有了完整的呈現。關於全球基改議題的發展,阿偉總會掌握最新動態,持續編寫或譯介。
每每翻閱《青芽兒》時,有人先讀文章、有人先看捐款名單…,大家各有心上的關心。編輯志工會細看從郵局拿回的劃撥單,看看哪些名字是知道的、哪些是初識的,也有些讀者告訴阿偉說:「拿到《青芽兒》最先看的是主編的“絮語”,因為想知道他最近過得好不好?」得知竟然是如此,阿偉自己都覺得有點飄飄然了。其實,大家是被《青芽兒》和阿偉那點滴的素樸心意給打動。就像阿偉說的「透過這刊物,原本未必熟識的人,有了往來…」。
團結糧農工作者,一起探索農世界
「主編不編雜誌時,都在做什麼?」
阿偉開玩笑說「就抽煙、喝酒呀」,其實多數時間他是去農村看看走走。
以往阿偉書寫美洲和拉丁美洲的農村/農民運動,但自覺對亞洲的農村卻不了解。2004年南亞海嘯災後,他去了印尼/蘇門答臘的亞齊;但礙於語言,所有的了解只能透過翻譯。想想不論是去越南、日本、韓國,語言不通終究還是一大障礙。於是2007年起他開始勤訪中國大陸許多地方的鄉村,「台灣和大陸終究是有關係的,不管是好關係或壞關係,總要有個開始。」阿偉如是認為。
在台灣、香港、中國大陸三地往來之間,他發現大陸與台灣之間相互陌生、大陸和香港也彼此不熟悉,甚至而有了誤解和敵視。務農者或糧農工作者,在各個社會都是弱勢,弱勢還相互誤解,阿偉總覺得不該如此:「農民之間是可以相互支持和支援,有管道可以相互認識。資本家、藝文界、學術界都在交流,兩岸三地的農糧工作者更應該交流或合作呀!」
2007年阿偉走訪中國農村六次、2008也走了四回。第一次是去山東的農村,去看一群年輕人如何在那開辦農村教育;後來有機會又隨NGO朋友去廣西柳州看「土生良品」。當時阿偉也不識「土生良品」是什麼?直到面對面照見彼此之後,阿偉才知愛農會周錦章會長多少是因看了黑白影印本的《青芽兒》,而有了開辦小農餐廳「土生良品」的想法。此外,早期刊物,阿偉一律是有人要就送,一不小心有些期數就送光了。沒想到竟然是走訪大陸途中,意外看到自己已經沒有的《青芽兒》18期,欣喜之餘快快把那唯一本收下帶回台灣。
農業不只是栽種生產,有人是做加工、有人是開餐廳、有人辦農夫市集或食材店,於是阿偉跳出「小農」一詞,用自創的「糧農工作者」來稱這些朋友。對香港和大陸的三農概況有某程度的認識之後,阿偉也實驗性試辦二次的兩岸三地「讓我們重新看見彼此」的交流活動。辦活動需要經費,許久不曾申請計畫補助的阿偉,在2014年提了計畫後邀約台灣糧農工作者一同走出台灣去看看。
去了香港的「馬寶寶社區農場」等地方,台灣朋友驚訝於香港竟然還有農業;而香港的農業一樣面臨大量土地開發的壓力。大家回台灣之後,了解「馬寶寶」的朋友在抗爭什麼,於是台灣朋友也會在臉書上為他們按讚打氣。在交流時,台灣和香港的朋友也會帶著自己的土產品來分享。而擔任地主接待的大陸糧農工作者,更是大方熱情放送,有思想討論的互動、有真實感受的食材農產,交流的溫度是慢慢加溫。談著談著,三個地方的糧農工作者各自奮鬥之餘,或許也有些可共同使力的。
土食材,由自己來定義自己的食物
這個世代因「綠色革命」和「跨國企業」大大改寫了食物的生產方式和人類的生活方式。全球脈絡之下,一些因應發展困境而有的反思或運動,不論是有機農業/organic agriculture、社區協力農業/CSA、公平貿易/fair trade、慢食運動/slow food等,但多數還是西方社會的產物。
然而,阿偉一直思索著,有機農業、××農法能夠走多久?又什麼才是和老百姓生活比較貼近的?像是如果慢食運動走著走著,變成名牌就變貴了,有能力消費的似乎成了少數人,這難道是我們想要的?乾淨、有品質的糧食,不應是可照顧到當地小農的生計、社區的活絡,與環境的健康?而且是人人可在日常生活中得以享用?人人吃得起?幾年下來,走訪交流的激盪,2015年阿偉和愛農會會長周錦章共同創造出「土食材」這說法與概念。
「土食材」是直接對應到一地百姓的生產和生活。廣西一家工坊的腐竹(豆皮)的製作方式,令阿偉印象深刻。師傅用當地的黃豆磨成漿煮成豆汁,在熱氣蒸騰的圓鐵鍋上,和上方冷空氣的豆汁緩緩凝結成一件豆皮。師傅不是用金屬棒(或竹子)把豆皮直接挑起、披掛晾乾。反而是徒手在熱豆汁上滑過,手勢流暢一捏一捏,捉起一件高溫、帶皺摺的豆皮。隨著蛋白質凝結取出一件件的豆皮晾乾,鍋裡剩下的是一鍋濃稠的醣份湯汁。晾乾的豆皮再放回吸飽剩餘的汁液,不僅養份不浪費、全食材利用,更增添了腐竹的風味和口感。這過程中,「徒手捉有皺摺的豆皮」、「豆皮回浸剩餘湯汁」,這不僅是好吃的秘密,更是地方食知慧的具體展現。阿偉眼神閃著光亮說:「我想發展的一個東西——土食材。」土食材不是排外,不是農法,是和百姓貼近的。
阿偉表示,土食材涵括了糧食的生產、加工、流通;土食生活意指食物的享用。土食材和土食生活更融合了時間、空間、型態和社會等層面。土食材回歸祖先傳統,用本土品種、在地加工,開創出新意,和社區與小農產生關係。土食材有機會照顧當地小農、百姓有能力消費,更有機會擴及到社區地域發展;這或許也是一切入點,可以當作運動來看待。大家親手去做、去感覺、去紀錄,實踐由自己來定義自己的食物「土食材」。而「土食生活」也化為《青芽兒》的專欄之一,作為三農發展的倡議和在地行動。
一條對三農均好的永續路
像個農地上的引水人,阿偉大量閱讀、資訊編譯整理之外,到現場走訪、和各地方農糧工作者一起走一段,更是必要。為什麼要不斷走出去呢?誠如阿偉所說:「一方面是想了解台灣以外的三農,二方面自己是國際主義者,不限於哪一個國家或地方,重點就是農民、農村和農業。希望農村可以持久,不是在發展的過程中被城市吃掉;而是能重建起良性的城鄉共生關係。」
在思想和行動交錯之中,《青芽兒》和阿偉團結了不同地區的投入者與關心者,試著找出一條對三農均好的永續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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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芽兒》的大家:左起宜璇、阿偉、雅雲、Peggy、Benny、吟軒、吟軒家幫手之一明永。
採訪後記
一本流轉了快20年的紙本三農雜誌,要用三言兩語來交持實在是太難了;加上主編阿偉是位低調又個性的前輩,採訪他就是一件非常任務。但怎麼也沒想到卻因這一場採訪,自己從偶爾供稿《青芽兒》的作者,變成青芽兒的編輯志工,並結識另一位編輯志工林宜璇。由阿偉領軍加上原本的美編羅吟軒,宜璇和我協力每期的邀稿,青芽兒從二編撐起一片天,變成四人組合。
2019年除了每年五期刊物出版,青芽兒也主動出擊去遇見讀者,籌辦了幾場青芽兒說書活動。在農夫市集、在鄉間友善店家、在主婦聯盟合作社站所,和大家分享青芽兒是一本什麼樣的雜誌,也邀請雜誌中的作者到場分享。2020年因疫情說書活動暫停,沒想到2021年的疫情在5月之後帶來全台管制封鎖,這樣的經驗是台灣未曾經歷。
5月以前,每逢雜誌出刊,四人和吟軒家的幫手,還有「或者」書店的Peggy和Benny,一夥人群聚清大/水木書苑包裝雜誌,討論2021年9/10月號是《青芽兒》100期,該有什麼樣的特展和相關活動。
5月中之後,全台進入居家辦公、學生在家上課後,青芽兒四人組聚會也轉為線上討論,每週一晚上9點線上會。為了將100期、1000多篇文章做分類,四人進行了地毯式清查。阿偉重讀每期文章,四人一起討論每篇文章該歸在什麼類別:農業、農村、農民、土食生活、原住民族/少數民族;然後由其中慢慢再發展成更細的議題內容。
線上開會也是有趣,在高雄的阿偉聽苗栗吟軒的聲音,永遠是模糊不清;於是在淡水的雅雲就充當聲音擴大器再重述一次給阿偉聽。每次會議由是先詳讀文章的阿偉帶領討論,大約過半小時就是主編抽個煙的時間,就由宜璇接手主持;雅雲負責線上即時的分類建檔;刊物蒐集最完整的吟軒,在大家對某文章內容有疑問,不知分到哪類好時,總會適時翻出雜誌唸給大家聽;同時擔任《閱讀的島》的主編宜璇,總會在大家討論發散時,幫大家再釐清方向聚焦回軸線;正事講完,阿偉總會說「還有一點時間,我們要不要來聊聊幾分鐘八卦,或是什麼……」,這就是今年半年多來青芽兒的日常。
在疫情下,台灣慢下來,青芽兒編輯小組也有機會慢下來,好好重讀在近19年、100期的時光中,台灣三農發生了什麼事?世界發生了什麼事?並思考一本農誌,還可以有些什麼作為?詩人弦的作品〈如歌的行板〉是這麼寫著:「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世界老這樣總這樣:––/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罌粟在罌粟的田裡」。不知主編阿偉的心中,是不是也有著~~既然被視為一本三農雜誌就應繼續編下去,世界老這樣、總這樣,農夫在不遠的山間,稻穗在稻穗的田裡。農地上的勞動者仍戰鬥著,拿筆當鋤的人,怎能輕易放手。或許作為老派的知識份子,浸身三農的最好方式之一,依舊是拿起筆桿敲著鍵盤繼續傳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