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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收藏者》論油畫收藏:體會早已消逝在光陰之中的空間、色彩和魂魄

2022/05/03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豐收》,藝術家:趙文生。布面油畫 80.5 x 100.5釐米,繪於1993年3月,作者收藏(本文圖片取自《時光收藏者》書籍內頁)

序言

二十多年前,我在書中看到一則趣聞。一位法國收藏家病入膏肓,十多天昏迷不醒。醫生對家屬說:「藥劑已經無能為力了,只能試一下喚醒治療,你們在病人耳邊反復說一件他最擔心、最害怕的事情,刺激一下他昏睡的大腦。」收藏家的妻子想了想,便在病人耳邊說道:「我不想再跟你過了,我要跟你離婚。」可是,無論這句話重複多少遍,收藏家一點反應也沒有。女兒看到母親的招數不靈,沖著父親喊道:「爸,我把你收藏的油畫全賣掉啦!」女兒只喊了幾句,收藏家的嘴唇就開始顫動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微弱地吐出一個字:「No」。
記得閱讀這條趣聞時,我曾心中暗笑,覺得這位收藏家真是一個奇特的守財奴。然而,真沒想到,二十載過後,自己也變成了一個收藏油畫的癡迷者。
1993年春季,我參與創辦的律師事務所首次分紅。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喜獲紅利。可想而知,懷揣年終收成的心情是多麼的興奮。回家路上經過一家畫廊,櫥窗裡展示的一幅油畫止住了我的腳步。這件作品描繪出一派豐收景象,它那金黃的色調使我一下子心血來潮,當即拍錢將這幅油畫納入囊中。儘管這只是一件平凡之作,可是它卻將我引入一段已有二十多年的油畫收藏歷程。
喜好對收藏來說,至關重要。它不僅決定了藏家的趣味,也會左右收集藏品的方向。我喜愛閱讀歷史書籍,這種嗜好無疑影響了我的收藏趣向。我覺得,收藏具有歷史意義的藝術品,就如同邁進了通往歷史的大門。這正如英國藝術評論家約翰·伯格(John Berger)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我們觀看過去的藝術品,就好似置身於歷史之中。」
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藝術觀,藝術史中那些傑出的作品都記載了時代的烙印。觀賞油畫時,我關注的不僅是造型,還有畫中承載的時代感。在我眼中,那些飽含歷史感的油畫具有奇特的功效,它們能夠使我產生出一種心靈感應,體會到早已消逝在光陰之中的空間、色彩和魂魄。這樣的感受賦予我一種回溯歲月的能量,我可以轉身穿越時光,重溫前人曾經走過的生命旅程。
最初,我並沒有構建系統收藏的奢望,只是隨性而為,「見好就收」。然而,出乎自己的預料,納藏百件油畫之後我發覺,這些藏品順理成章地形成了一個以時代為脈絡的系統收藏。此收藏將不同時期的藝術品串聯在一起,共同傳遞出一種震撼人心的歷史滄桑感。
油畫在中國已有近三百年的歷史。在這段漫長的歲月裡,中國油畫經歷了從幼稚到成熟的發展過程。與此同時,油畫藝術品味也出現過幾次重大的改變,每次轉變都伴隨著社會變革的背景。有進步,也有倒退;有上進,也有下坡。我的油畫收藏,以清朝宮廷油畫為起點,跨越三百年,直至當代藝術,每個時期都有重要作品作為筋骨,支撐著一套完整的油畫收藏體系。我把這些藏品懸掛在家中,飽覽時代變遷,品味酸甜苦辣,似乎今生此世活出了好幾輩子的感受。
隨著歲月的流逝、年齡的增長,我收藏油畫的志趣發生了變化。我的關注點已經不再局限於與歷史相關的油畫,而是拓展到那些表現心身感覺的繪畫作品。我覺得這類藝術品非常奇特,它們能夠擴展我的感官功能,使我看到妙不可言的精神世界。
參觀畫廊、遊逛藝博會、交結藝術家……這些都是油畫收藏給我帶來的人生享受。我發現,藝術圈是一個很奇特的社會群體,其中不僅可以見到形形色色的人五人六,還能遇到斑駁陸離的奇聞怪事。這些人,那些事,將我的收藏經歷點綴得津津有味。
多年來,我一直獨自悶頭享受著油畫收藏帶來的樂趣。忽然有一天,我想起趣聞中的那位法國收藏家。這一回憶使我感到有點憂心忡忡,覺得私人收藏難免曲終畫散,如果總是將藏品私密在家中,既對不起創造這些作品的藝術家,也對不起自己多年付出的激情和心血。正是這種擔憂,促發了撰寫此書的念頭。於是我拿起筆,記錄下自己在收藏之旅中獲得的感悟和趣聞。
在撰寫過程之中,我刻意選擇與作品相適應的語言文字。每個時代都有各自時髦的文風;每一件作品也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我覺得,藝術評論採用與作品相適宜的語言和語調,既有助於觀賞者品味出作品的趣味,也能夠幫助讀者體會到藝術家所處的社會環境。
在不朽的藝術品面前,任何收藏家都是煙雲過眼。然而我希望,在藝術愛好者前面,《時光收藏者:品味中國藝術三百年》這本書不會是一次過眼雲煙。

皇家經典

《皇妃畫像》(局部),藝術家:郎世寧。紙本油畫,繪於18世紀中期(本文圖片取自《時光收藏者》書籍內頁)
在我心目中,「香妃」既是一個令人迷醉的名字,又是一段撲朔迷離的傳奇。據說,香妃面容白皙秀麗,玉體清香沁人,原本為新疆回部酋長的寵妃。清朝軍隊在平定回部叛亂時,殺死酋長,將她擄入皇宮。香妃的姿色贏得了乾隆皇帝的愛慕之心。然而,這位美女日夜思念亡夫,天天淒然淚下。為討香妃歡心,乾隆下令在皇宮附近建造了一座寶月樓,作為香妃的行宮。寶月樓建成後,乾隆時常親臨探視,期望香妃順從其意。不料香妃是一位忠貞守節的烈女,她身藏利刃,企圖伺機殺死乾隆,為夫報仇。皇太后聞訊後,擔心乾隆遭遇不測,下令將香妃賜死。
香妃的故事雖然只是民間傳說,但這一傳奇人物卻有其原型。這個原型就是乾隆皇帝的一位嬪妃——容妃。
1734年,容妃生於新疆回部,她的原名是「伊帕爾汗」。在維吾爾語中,這一名字的含義是「香姑娘」。1759年,在平定回部叛亂中,「香姑娘」的家族鼎力支持清軍。為此,乾隆皇帝將「香姑娘」的幾位親屬召入京城,封官晉爵。1760年,為感謝皇恩,「香姑娘」的家人將其送入皇宮,服侍乾隆皇帝。入宮之初,「香姑娘」的封號是「貴人」。1762年她晉封為「嬪」,1768年又晉升為「妃」,封號為「容妃」。
《香妃洋裝像》,藝術家:西方傳教士。紙本油畫 147 x 71釐米,繪於18世紀中期,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本文圖片取自《時光收藏者》書籍內頁)
乾隆非常尊重容妃的伊斯蘭教信仰,刻意給予她特殊的待遇。在皇宮中,她可以穿回族服裝、佩戴伊斯蘭樣式的珠寶。
香妃是傳奇中的烈女,容妃是史料中的皇妃。二者之間,香妃似乎更令人著迷,她的容貌也給後人留下了很大的想像空間。
1914年,北京故宮舉辦了一次文物展,展品來自清朝皇家避暑宮苑,即承德避暑山莊。其中有一幅紙本仕女油畫,畫中女子身著西式盔甲,左手叉腰,右手緊握長筒式望遠鏡,氣質英姿颯爽。這件油畫幅長114.3釐米 ,幅寬78.3釐米,畫幅上半部分有明顯的紙張拼接痕跡。一位政府高官,從畫中的女子,聯想起傳說中的香妃。高官的遐想啟發了展覽舉辦方。為吸引觀眾,展覽中,這幅油畫的下方寫有一段說明:「香妃者,回部王妃也。美姿色,生而體有異香,不假熏沐,國人號之曰香妃。……」從此,這幅油畫被命名為《香妃戎裝像》。1948年,這件藝術品被移送到臺灣,現保存在臺北故宮博物院。
北京故宮博物院也藏有一幅紙本仕女油畫,幅長147釐米,幅寬71釐米。畫中女子頭戴歐式遮陽帽,身著西式裙裝。她斜身依坐在山石旁,左手持長柄花鏟,右手扶著盛滿鮮花的花籃,一幅悠閒自得的美姿。有些藝術書籍刊載這件畫作時,將其稱之為《香妃洋妝像》。
無論歷史上有無香妃其人,這兩幅油畫總算滿足了人們一睹香妃容貌的心願。那麼,容妃呢?我們有機會看到她的真容嗎?
2005年3月,紐約蘇富比拍賣行的中國藝術精品拍賣會上,一件油畫拍品吸引住我的目光。雖然作品上沒有署名,但拍賣圖錄介紹說,這是郎世寧(Giuseppe Castiglione)的作品。「郎世寧」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可以說,每一部有關中國繪畫史的著作,都不會遺漏這位清朝的宮廷畫家。然而,可惜的是,對於這件作品的流傳過程,拍賣圖錄未能提供更多的信息,只是提及送拍藏家是一位美國人,三十多年前他從紐約著名藝術品經紀人George Juergens的古董店購得此件藝術品。
這幅油畫繪在多層加厚的高麗紙上,幅長130.8釐米,幅寬69.3釐米,四周錦緞托裱。在畫幅的下半部分,有紙張拼接痕跡。很明顯,此幅油畫的載體與乾隆年間宮廷油畫完全相同,那一時期的宮廷油畫大都繪在這種加厚的高麗紙上。據傳,這是郎世甯發明的一種油畫材質。不僅如此,這幅油畫的筆觸痕跡、描繪方法、油彩粘稠度、以及人物面部色彩,都與郎世寧繪製的《純惠皇貴妃朝服像》等作品如出一轍。
此畫描繪出一位年輕女子,橢圓臉,厚嘴唇,翹鼻頭,雙眼皮,眼眉之間繪有陰影,顯示出深凹眼的特徵。她的長辮盤於頭頂,發中編織著一條青絲緞帶,頭部左、右兩側分別插著白色菊花和粉色牡丹花。這兩種花都是中國傳統名花,白菊象徵著吉祥長壽,粉牡丹意味著榮華富貴。
《皇妃畫像》,藝術家:郎世寧。紙本油畫 130.8 x 69.3釐米,繪於18世紀中期,作者收藏(本文圖片取自《時光收藏者》書籍內頁)
這位妙齡女子身著華麗歐式衣裙。深藍色的錦緞長袍,深綠色的絲絨長裙,潔白色的綢緞裙罩,嫣紅色的袖帶花結,顏色組合顯得既莊重又高貴。在基督教聖像畫中,這些色彩通常用於描繪聖母的服飾。看來,郎世甯特意把這位女子打扮成基督教信徒的模樣。
洋裝女子佩戴著許多飾物,最顯眼的是額頂上的頭飾。這件頭飾上鑲嵌著水晶、珍珠和紅、藍寶石,珠寶組成的裝飾圖形是伊斯蘭著名的Shah-Abbas圖案。女子頭飾左右兩邊連接著月牙型珍珠串,顯得非常別致。這種頭飾的佩戴樣式在18世紀的印度非常流行。18世紀時期,印度上層社會信奉伊斯蘭教,當時印度貴婦佩戴珠寶的造型和樣式,深受伊斯蘭文化的影響。按照伊斯蘭教義,婦女必須戴「蓋頭」。為避免「蓋頭」遮掩,伊斯蘭婦女頭飾的位置大都越過額頂的髮際線。18世紀印度名畫《拉達肖像》就是一個典型例子。此畫中的女子是18世紀印度著名宮廷歌妓巴尼·塔尼(Bani Thani),她佩戴的頭飾為月牙型珍珠串。
《拉達肖像》,藝術家:印度畫家(佚名)。紙本彩繪 尺寸不詳,繪於18世紀中期,Jaipur Rajasthan收藏(本文圖片取自《時光收藏者》書籍內頁)
伊斯蘭情調不僅表現在頭飾上,洋裝女子的手勢也與伊斯蘭教有關。她雙手攤開,手心向上,抬在胸前。這種手勢是伊斯蘭信徒祈禱的手姿。
直覺告訴我,此幅畫作中的伊斯蘭情趣一定與畫中女子的信仰相關。史料記載,在乾隆嬪妃之中,只有容妃信奉伊斯蘭教。可以推測,洋裝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容妃。
畫中的容妃右手拇指夾著一把摺扇,上面寫著「愛兲」兩字。「兲」是「天」的古體字。古書《說文解字注》記載:「然則天亦可為凡顛之稱。臣于君,子于父,妻于夫,民於食皆曰天是也。」這一文字釋義說明,畫中的「兲」字具有「君王」和「夫君」的含義。「愛兲」兩字出現在畫幅之中,明顯是為了表現容妃對乾隆的敬愛之情。
這幅容妃全身像是一件獨具匠心之作。在中國皇妃的造像中,畫家非常巧妙地表現出基督教和伊斯蘭的情致,這種將歐亞三大文化呈現一體的藝術作品極其罕見。
從筆觸可以看出,畫作採用了西洋油畫顏料,油彩厚重,調和均勻,顯示出熟練的西方油畫技法痕跡。畫中容妃的臉部正面取景,似乎她的對面有一束柔和的光線漫射到臉上。容妃的鼻翼和面頰採用粉紅色暈染,顯現出面容的立體美感。她的雙手形象逼真,輕鬆自然,左手手心上的掌紋依稀可見。
郎世甯精心構思出此件作品,他用背景物體呈現出畫面的縱深感,用飄逸絲帶表現出人物的動感。站在這幅畫作面前,我似乎感覺到,容妃款款從歷史雲霧中步出,她微微地側了下頭,好似有意讓我看清她那張端莊文雅的面容。
是的,她的確是一位文靜的皇妃。

(本文節錄自《時光收藏者:品味中國藝術三百年》一書第一章部分段落)
作者:劉綱
收藏是一種非常個人性的行為;
但是在這本書裡,所有的收藏,卻意外地成為一種「大歷史」。
而且是一個民族的近代史、現代史與當代史。
本書收羅的藏品,時間橫跨清中期到二十一世紀,作者書寫了一段段可能曲折、可能快意、可能悲愴的藏畫故事,揭露畫布背後,原本要被遺忘,或刻意被抹除的曾經。在書中,藝術品扮演起一面面社會的多稜鏡,紀錄與閃耀那一場場徹底真實、絕非虛構的微劇場,在真實無法被客觀對待的年代裡,讓藝術代替歷史,一代代的流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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