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匈牙利導演伊爾蒂蔻恩伊達 (Ildik Enyedi) 所執導的電影「
忌妒的藍圖」《THE STORY OF MY WIFE》,改編自曾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的匈牙利小說家米蘭福斯特(Milán Füst),在 1942 年發表的經典同名小說《The Story Of My Wife: The Reminiscences Of Captain Störr》。電影由法國演員蕾雅瑟杜(Lea Seydoux)飾演女主角麗茲,吉斯納貝(Gijs Naber)飾演男主角賈可柏,入圍2021 年坎城影展的主競賽單元,也入選於多倫多影展、斯洛伐克國際影展、雪梨影展等國際影展,受邀首映。
小說中文版似已絕版,只能購自二手書市。根據介紹資訊,米蘭福斯特為了這部作品花費整整七年時間,以第一人稱的視角,描寫男性的忌妒、控制與迷惘。主角是位船長,遍歷海上危機皆能化險為夷,卻一跤跌進愛情迷宮,受困其中,年輕貌美的妻子究竟愛不愛他成為他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對男性來說,愛情是什麼呢? 男性作家描寫這段與心魔困鬥的文本敘事,由女性導演伊爾蒂蔻恩伊達轉譯為影像敘事,我覺得十分有趣。被劇情吸引而觀賞了電影,分享幾個對電影意象與鏡頭畫面的感想。
鏡子
電影中多次出現鏡子這個物件。賈可柏的視線總是追隨著鏡像映照的麗茲,不論是外出聚會時餐廳牆上的鏡子,還是在家中的穿衣鏡。鏡中的麗茲總是光彩奪人地與(男)人交談,或是魅惑動人地對著鏡子撩弄睡衣婆娑獨舞。電影喜歡用鏡子做戲,突顯主角的心理狀態,但不只電影,鏡像在文學作品中也很常見,最有名的應屬拉岡的鏡像理論,透過鏡子「我」得以逐漸形塑。作為認同象徵的存在,也讓兩性相互映照--女性主義文學理論逐步推展鏡子的意象,女性認同因而得以從「因男性的匱乏而生」、終至多元主體的自體圓滿。
賈可柏望見的並非真實世界裡的麗茲,而是麗茲的鏡像。鏡裡謎樣的妻子,賈可柏無法看透。她是如此的美麗,然而她真的愛我嗎? 還是那年輕小夥子? 我出海不在,她是不是在跟其他男人約會? 鏡像層層反射,忌妒這顆石頭投入他內心深處,漣漪般連環漾起了一圈圈水紋。其他男人對妻子的注視與互動,加深了他的懷疑與不安,雇用偵探尾隨監視,甚而放棄熟稔的海上生活。鏡中還出現了第二位女性,帶出他內在加速裂解的自我世界。透過鏡子,被映射的女性主體姿態總是自在;望像鏡子的男性主體總是眉頭深鎖,導演藉此隱喻男人難以言說而又重層的忌妒,深不可測的陰暗情緒,宛如大海。
愛欲
如前述,電影中有一幕是,剛回到家的賈可柏看見伴隨音樂在鏡前獨舞的麗茲。鏡頭跟著他,由黑暗的大廳慢慢走近,倚在房門邊,靜止,這幅誘惑風光讓賈可柏看得出神,美麗的麗茲彷彿看見了、又彷彿沒看見,兀自對著鏡子姿態撩人,風情萬種,眼神秋波盈盈。他內在的什麼被勾起了,直接在椅子上進入她,強烈地,一次又一次,好像唯有如此才能澆熄心裡的忌妒野火,完全擁有她。導演以中景(Medium Shot)鏡頭,讓觀者直接感受賈可柏濃厚的佔有欲,透過欲望流洩,一湧而出。與此相對,麗茲卻睜著大眼直直望著上方這個男人,宛如一切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沒有感情流動的交合,情緒只來自於單方。
完事後的麗茲去澡間沐浴。導演將鏡頭拉遠,畫面正中央是主角們所在、有著暖色燈光的房間,大半是鏡頭所在的大廳,透過遠景(Long Shot)鏡頭的聚焦,觀者看見坐在床上的賈可柏若有所思,裹著浴巾的麗茲橫越畫面,爬上床擁抱他,親吻,解開浴巾,坐到他身上,緩慢地動了起來。即使遠景,沒有溢出任何血脈賁張的情緒,卻可明顯感受與前一幕截然不同之處--這次是麗茲主動,溫和而柔軟的交合,欲望似水流動。周圍所有不再重要,遠景鏡頭突出了兩人相互的情感,清晰的愛情模樣。麗茲原來是愛他的,賈可柏始終沒有看清,迷失在情緒深海,失控一發不可收拾,一連串的衝突,施暴,以致無法挽回的終局。
「人類一切推理作用,只是服從感情。」--Blaise Pascal
情緒生成原因複雜,兩性對於情緒的態度也有所不同。依照傳統性別印象相對來說,女性較願意分享、也較被允許表達自我;男性自小被教養為必須「陽剛」、必須「有個男生的樣子」,懦弱必須隱藏,忌妒、不安這類被歸類為負面的情緒也是。從這個角度來看,小說家以男性視角拆解其複雜的情緒面貌,確如書評所云呈現了「男人極度私密的嫉妒心緒藍圖」,有其特殊之處。在電影中,我們也透過女性導演的運鏡,看見理解忌妒的細膩樣態,看見這片表面平靜無波的大海,一旦遭遇風暴襲來,小船只能瞬間翻覆,水波無痕,餘下無盡遺憾。船長賈可柏總能理性而英勇地渡過海上危機,最終卻因陷入情感漩渦,失去所愛,離開陸地,即使大海依舊無條件接納他,回到以往封閉而安靜,掌握方向的海上生活。但與人群、與麗茲的陸地生活記憶究竟意義何在?如果不安得到舒緩,忌妒獲得排解,是不是會有不一樣的人生?情緒流動如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如何覺察、面對與涵養這股力量,之所以成為永恆課題,大概也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