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慶’22.8.11)
現代的學界或業界,幾乎一致的講究(要求)創見、新意、進步,這種「優勝劣敗,
March or Die」的思潮,看似行業存活的必要之道,卻也顯現了世間人心之無常,不安於故常與靜默;每個人幾乎都以浮動煩躁的心,渴求於出奇開新;對任何一成不變,或老生常談的人事與話題,多感到厭倦、麻木,或忽略。坐在屋裡,看向窗外,期盼有什麼新鮮或驚奇,可以刷洗日復一日生鏽、變鈍了的心思與生活。而初發心或新出道(新鶯初啼),雖有些稚嫩、笨拙,卻總是給人驚艷、討喜。
其實,人生之所以總是「老生常談」或「老調重彈」,必有其深意。常談或重談的內容,多半是對的、好的,真善美聖,利己利人,只是談(彈)的方式(調子)有點因襲傳統、固守舊習,聽多了讓人耳朵長繭、腦袋當機而已。歌德云:「若真理不重複
,則錯誤必重複。」
唐君毅說:「願我所說是真理,有些話不能不重複。」[1]尤其「道德」「心性」的問題,是永遠存在的,隨時代變遷,舊題又變種而現形,可謂層出不窮,難以應付。此時就須「
警鐘」長鳴、「燈光」重照,對你耳提面命,三復斯言。此刻若能聽入心,必有新體會,《論語.為政》:「
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好書不厭百回讀,好話不嫌千遍說,重要的話說三遍,每次聽與說,因注意力的不均衡或不持久,以及當時的環境與心境,乃至於個人的知識、經驗之限制,總有偏重或遺漏,因此,常談(重彈)溫故,是必要的提醒與補充,且有更新、改編的效果。
文化上就成了「傳統」「經典」「範式」,有助於長期記憶之保存與深化,成了無意識的反應模式與人格型態,既可節省腦力的付出,又能維持安全的運作,乃所謂
系統一 (System 1): 快思 (Fast Thinking)[2]:
自動自發,迅速運作;1.生俱的本能,如認知環境、辨認物體。2.長時、重複的學習而成的自動反應,概念的關聯性、閱讀、社交。
舊瓶裝新酒,創新再領航, 通過回顧,探討未知:有些話雖似老(書)生常談,少了點新鮮味兒少了點新鮮味兒;卻是人生的真體驗。顛撲不破的。《儒林外史》第一回:「這一首詞,也是個老生常談。不過說人生富貴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見了功名,便捨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後,味同嚼蠟。」《兒女英雄傳》第三六回:「有云:『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你只看他這『積』字,這『必』字,何等有斤兩,有把握,只可惜世人都把他作老生常談讀過去了。」
「因果業報」,乃釋尊經教的一貫之理,也由於老生常談,而顯其重要性,是佛教的骨幹、根本,深信因果的人,就能老實學佛、精進修行。
徧融師門庭大振,予至京師叩之,膝行再請,師曰:「儞可守本分,不要去貪名逐利,不要去攀援,只要因果分明,一心念佛。」予受教出,同行者大笑,以為這幾句話,那箇說不出?千里遠來,只道有甚高妙處,原來不值半文。予曰:「這箇正見他好處,我們渴仰企慕,遠來到此,他却不說元說妙,凌駕我們,只老老實實,把自家體認過切近精實的工夫,丁寧開示,故此是他好處,我至今著實遵守,不曾放失。」
古德常云「老實念佛」,這是將一生最深切的經驗,苦口婆心為人說,我們不要以為老生常談而疏忽了。念佛就是終身稱念一句名號,守本安分,不換題目,從早到晚,從春到冬,陰晴寒暑,悲歡離合,動靜閒忙,喜怒哀樂,吾道一以「貫」之,三句「不離」本行,念念時時日日年年,六字反覆在心口,是味如嚼蠟,或餘韻在喉,就看個人的信心與願力:「
頻呼小玉原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古崑玉峰《淨土必求》云:
蓮池大師,一生不惜身命,闡揚淨土,至臨終時,見大眾悲哀,苦求開示,不得已,盡力畢命,答一句「老實念佛」。大矣哉,不可思議也。我想此語,非但包括蓮祖一生不惜身命,廣度眾生之說,真可以包括釋迦如來,四十九年剖出心肝,普收萬類之談。
阿彌陀佛賜下祂的名號,就是要我們信受、渴仰的稱念,絕不嫌我們每天每秒反覆的呼叫、叨念,而是由衷的慈愛、攝受,有如孩兒牙牙學叫父母,情人癡癡暱稱對方;有個故事,孩子對母親說:「我才叫了幾聲媽媽,你就不耐煩;可妳每天”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念個不停,佛不嫌煩嗎?」母親雖愛子女,卻難免起瞋生煩;佛是依其救度眾生之本願,主動要求我們稱念祂的名號,藉由稱名而生佛之心親密相應,如是因果,眾生越是稱念,彌陀越是歡喜。《觀經四帖疏》:
眾生起行,口常稱佛,佛即聞之;身常禮敬佛,佛即見之;心常念佛,佛即知之。眾生憶念佛者,佛亦憶念眾生,彼此三業,不相捨離,故名親緣也。
《金剛經》:
若有人能受持,讀誦,廣為人說,如來悉知是人,悉見是人,皆得成就不可量,不可稱,無有邊,不可思議功德。
為什麼? 眾生對外境的覺知,順次有五心:率爾→尋求→決定→染淨→等流。「率爾」為一念,餘四為多念;
初、二、三「無記」,四、五「通三性」。細說乃「
意識」與「前五識」俱起,同緣外境,而起了別,順次生起五種心:一、率爾(卒然)心,識對外境,一剎那任運而起,未有善惡。二、尋求心,於外境推尋、求覓而起分別見。三、決定心,審定其善惡。四、染淨心,於分別之境起好惡。五、等流心,各隨其類而相續,於善法起淨想,於惡法起染想,前後同類而相等流注[4]。若不修止觀以斷其流,則此五心的種子急速
續流,一氣呵成,觸境而生心,貪染執著,又造出許多罪業,淪墮於六道三途之生死流轉,永無出離之期。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自作自受」,或「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字面上也是老生常談,了無新意;但關乎每個人的今生與來世的苦樂、升沉,是現前可感,未來可推的實際,不可因其老調而輕忽,反而要主動三復斯言、經常自我提撕,如母子相憶、男女相思,如
吳信叟每晚睡棺木,令家僮敲棺唱云:「歸去來!三界無安不可住,西方淨土有蓮胎。」或如印光大師「
但將一個死字,貼到額頭上,掛到眉毛上」 ,心常念曰:
我某人從無始來,直至今生,所作惡業,無量無邊。假使惡業有體相者,十方虛空,不能容受。宿生何幸,今得人身,又聞佛法。若不一心念佛,求生西方,一氣不來,定向地獄,鐵湯爐炭,劍樹刀山裡受苦,不知經幾多劫。縱出地獄,復墮餓鬼,腹大如海,咽細如針,長劫肌虛,喉中火然,不聞漿水之名,難得暫時之飽。從餓鬼出,復為畜生,或供人騎乘,或充人庖廚。縱得為人,愚癡無知,以造業為德能,以修善為桎梏,不數十年,又復墮落。經塵點劫,輪回六道。雖欲出離,末由也已。(復鄧伯誠居士書二)
念佛要時常作將死,將墮地獄想,則不懇切亦自懇切,不相應亦自相應。以怖苦心念佛,即是出苦第一妙法,亦是隨緣消業第一妙法。(復永嘉某居士書六)
為什麼要這,因為「能如是念,如上所求,當下成辦。……如是利益,一代時教,百千萬億法門之所無者。」
莫聽穿林打葉(外境內塵)聲,何妨吟嘯(念佛)且徐行;竹杖芒鞋(本願稱名)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守分念佛)任平生。……回首向來蕭瑟處(
慾海沉浮名利爭,石光電火步此生),歸去(人生忽如寄,樂邦歸去來)、也無風雨也無晴(無為涅槃界,不滅亦不生)。
也就是「二河白道」喻:
西岸上有人喚言:「汝一心正念直來,我能護汝!眾不畏墮於水火之難。」此人既聞此遣彼喚,即自正當身心,決定尋道直進,不生疑怯退心,……亦不迴顧,一心直進,念道而行。須臾即到西岸,永離諸難,善友相見,慶樂無已。
在兩岸二尊的「此遣彼喚」下,只管念佛,一心直行,對「群賊惡獸、水火二河」的侵逼,渾然不顧,「
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果能如此,則如李白詩:「
朝辭白帝彩雲間(娑婆可辭)
,千里江陵一日還(極樂不遠)
。兩岸猿聲啼不住(六塵紛擾皆不礙),輕舟已過萬重山(一心歸命彌陀佛)
。」
一般人「念佛」的信心,多由聽聞「淨土經論」的反復宣說,及「十方諸佛」的同聲證誠,可說是老生常談之極,而諸佛菩薩及歷代祖師之所以不厭其煩的再三勸請、再四提醒,就因「但願眾生得離苦,何妨苦口又婆心」,只要能給人希望、給人利益的一切法施、愛語,則不惜以「老生」的身相,對有緣人一談、再談、「常談」,不斷的以身教、言教熏習其心,直到有一天,第八識中信佛.念佛的種子,積集、成熟了,就自然而然的「信受彌陀救度,專稱彌陀佛名」,於日常念佛中,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然後,進而自信教人信,就懂得「老生常談」對己對人的重要性與必須性,彼時,這就是溫故而知新,也能於老調重彈中,轉達了諸佛的呼喚,灌注了個人的感恩,可說是老當益壯,歷久彌新了。
[1] 《人文精神之重建》自序
[3] 或名為「
五欲六塵」。
《白虎通·情性》:「喜、怒、哀、樂、愛、惡,謂六情。」《韓詩外傳》卷五:「人有六情:目欲視好色,耳欲聽宮商,鼻欲嗅芬香,口欲嗜甘旨,其身體四肢欲安而不作,衣欲被文繡而輕暖。」《金光明經·空品》:「心處六情(六根),如鳥投網。」《百喻經·飲水筩水喻》:「攝汝六情,閉其心意,妄想不生,便得解脫。」 唐.房融<謫南海過始興廣勝寺果上人房>:「方燒三界頭,遽洗六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