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台灣肖楠木撫慰每一個憂鬱的靈魂

我想以這幅畫祝福我八月服務的奶奶，和記錄對我來說很難忘的11.5小時。同時提醒自己，別被技術、恐懼框架住，陪伴有時有聲勝無聲。

奶奶74歲，有失智（程度我不太確定）、並有重度憂鬱。身體僵硬、有人攙扶下可小碎步行走。

一進家的時後，她感覺蠻抗拒的，不願讓我們餵食。外看、督導離開後，我也忘了是怎麼打開話夾子的。印象中可能是要不要看我媽的照片之類的？或我說媽媽和她年紀差不多之類的，沒想到她有回應，感覺有些興趣。然後我們慢慢開始有了互動。

我分享菜園的照片、爸媽的照片。她在我的提問下，也說了些她的事，原來奶奶來自中國杭州，看相片之前還有回去和老家人的相聚，看起來非常體面的大家庭。奶奶的先生是海軍，原來在客廳，那些看似散落一地，雜亂無章擺在客廳地上的酒瓶，是有意義的。那是過世的先生去各地搜集來的。

那天早上我們有個很親密的上午。我發現原來奶奶不愛看電視，但奶奶，大家都說妳愛看電視耶！我在想他們知道妳不愛看電視嗎？整天的服務過程，她不時叫我關掉電視，但有時又叫我開電視。我發現儘管打開電視時，她的確也沒在看，不一會又叫我關掉。沒看電視的時候，我後來決定來播音樂。本想問奶奶要不要聽台語歌，後來發現她來自中國，也比較習慣說國語，我想來放輕音樂好了。奶奶問我那是什麼聲音，我說音樂，奶奶喜歡音樂嗎？我問。她躺在床上、手枕著自己，輕輕柔柔地說：喜歡。我聽了感到開心，那太好了，我們一起來靜靜聽音樂吧，我心想。音樂好像幫助我們帶走了一些悲傷，和得到一些平靜。

奶奶都是一直躺在雙人床上，我坐在旁邊和她說話。後來她邀請我靠近她一些，躺在她身旁，她也不時摸摸我，後來還把腳放在我的腳上。老實說，我上次這樣躺在床上的親密接觸互動，應該是和前男友吧XD。沒想到，那天我會和奶奶一起躺著、依靠著，聽著音樂。空間中有種寧靜平和的感覺。

那天早上，我們還一起抽了彩虹卡，我很開心她有興趣、願意和我互動。奶奶抽到了：黃色：我可以感受到我的情緒，而不覺得受到傷害。

洗澡是任務之一，本來沒抱太大期待奶奶會有意願。不過沒想到，接近中午時，在很順勢推舟的情況下，我就帶奶奶去洗澡了！那時奶奶覺得尿布有點濕濕的，我就順勢說，那要不要去洗澡？印象中她說：妳會洗嗎？（是友善的口氣）我說會呀，不過我第一次幫妳洗，不像阿雅（外看）知道妳習慣的方式，不過我會盡量幫助妳，妳可以告訴我妳希望我怎麼做。我們一起～

沒想到她就說好。我發現奶奶只要有意願，其實儘管我的方式和外看不同，她也能理解和願意配合我。然後我意外發現奶奶合作度蠻高的，並且是有一些自己在床上移位的力氣的。早上外看示範時，感覺她整個人都僵硬、無法施力，並需靠人把她移上移下。

這也是我第一次幫忙擦大便！在照顧媽媽過程中，我有倒大小便、用甘油球，但媽媽能自己擦，所以還沒有幫忙擦過，當時我心想，哇嗚，這是我第一次幫別人擦大便耶，奶奶我把第一次擦大便給了妳XD。

清理大小便是我在照顧過程中其中一個需要克服的心理障礙。從照顧媽媽的經驗中，也是從感到嫌惡、慢慢能接受，到能去看，把大便當成一個觀察重點。當然我還是需要口罩、手套來幫助自己面對可能聞到的臭味和隔絕與大便過於親密的接觸啦。奶奶那天的大便蠻順的，也是金黃色的，恩表示健康，很好！

奶奶不想吃午餐，奶奶的早餐和中餐都是一小杯米漿，裡面有磨成粉的藥。經過一早的互動，我感覺她的不想吃，不是因為不想給我餵，而是沒有食慾或就是單純的不想。奶奶每天都喝米漿，應該也很無聊吧，不想吃好像也多少能理解，那就等等再問問吧我想。後來發現，可能是早上藥效沒了，下午的她開始變得憂鬱，不像早上那樣願意與人互動、親近人。後來她開始拔自己的頭髮，同時我發現，她在我離開去上廁所或是廚房時，從床上滾到床下，床下是有個墊子的，然後她會在從墊子倚著床緣再度爬回床上，像小朋友四足跪姿，爬著回到床上。我第一次看到時，驚訝的點在於，哇原來奶奶行動力這麼好，能這樣爬上爬下！和個案描述及早上在外看呈現的，完全不一樣，她再次打破我對於她的行動力想像。

那個下午她就這樣反覆滾上滾下，滾到床墊下時，不時一直拔頭髮。我看著她一直拔頭髮，覺得很心疼。心想，奶奶，妳有多少悲傷需要釋放呢？平常這些悲傷是不是都被藥物壓抑住了？看著看著也一邊流淚。她越拔越用力，也掉了很多頭髮，我試圖換個方式，引導她吃藥和停止她的行為。奶奶，妳拔了很多頭髮，要吃午餐，才有頭髮能繼續拔。奶奶，今天拔的量已經夠了，若今天拔完，明天就沒得拔了，留些給明天吧。奶奶這樣不痛嗎？我也試著拔自己的頭髮。當我問她，她一樣又是悠悠輕輕地說：不痛，很舒服。那下午的眼神，感覺是充滿另一種憤怒生命力的悲傷。奶奶，妳這樣我會很難過耶。她還是繼續。若這樣對奶奶有意義，能舒服一點，在還不到危及生命的情況下、在她抗拒吃藥的情況下，我在想我能做什麼？當下的我只是在一旁陪伴著她、看著她釋放她的悲傷與情緒，確保她還算在安全範圍內。

後來奶奶變成比較是在滾上滾下，爬上爬下，彷彿就像運動一樣。我也試著和奶奶一樣滾滾看，心想奶奶是不是覺得這樣好玩，和需要透過這樣的翻滾，發洩呢？我心想一個正常人也不可能會想一直躺著一整天，勢必會想動來動去，於是在看起來還算安全的狀況下，後來，我索性就沒阻止她滾了。同時因為我也發現，若我一直叫她吃藥，她甚至會開始叫我出去、回家。於是在安全的前提下，我想說那就讓她去活動、去釋放和發洩，把這樣的行為當成運動不曉得恰不恰當，同時其實我還讚美她的活動力（不曉得這樣對不對？）。

後來到了四五點，另一個吃藥時間，而奶奶可能也是因為釋放完了，在引導下，願意吃藥。吃完後，還是不時地會滾來滾去。到六點多，奶奶說她肚子不舒服，吐了。我才意識到，ㄜ ，可能滾太多了！這時我才意識到好像超過安全界線了，我決定停止她的行為，和奶奶說，我們今天就到這裡了，不能再滾了，身體無法承受。好險吐完一些水後，當下沒事。後來我發現奶奶的膝蓋有點紅，然後隨著一兩小時過去，越來越紅，手也有一點點小瘀青。我心想，今天是不是讓奶奶玩得太過火了？XD 我當下可是非常非常的緊張，深怕奶奶之後怎麼樣了，覺得自己是不是太不敏感了，怎麼會讓一位七十幾歲的奶奶在那裡滾上滾下呢，雖然都有墊子。同時我其實後來並沒有阻止她，還讚美她的行動力，肯定她能自己移動。我看見房間有台監視器，心想若家屬聽到我還鼓勵她多動，我該如何是好XD 家屬那天本來六點多就要回來，後來因家人間沒交代好，我待到了快七點半。兒子回來時感到有些抱歉，聽到我和他說滾來滾去造成的紅腫和吐，他感覺好像可以理解，好像這也是平常會發生的奶奶的行為。我還是帶著感到非常不好意思的心情與擔心害怕離開了案家，一直祈禱奶奶平安。甚至一直到隔天我的心都還是有點懸著。沒想到，後來督導說，兒子問我能不能在接下個月的喘息服務。當下我才終於放心，看來昨晚的滾造成的瘀青、發紅、吐沒造成大礙，代表奶奶沒事還平安，這時我才鬆了一口氣。

當奶奶透過各種引導，一直都抗拒不吃藥時，我該怎麼辦呢？

若又一直叫她吃，她會因此討厭妳、叫妳離開。在這樣的狀況下，是不是要先以不讓她排斥妳為首要原則呢？

我後來再想，到底什麼程度下，我才要真的阻止她呢？或說我如何幫奶奶創造一個安全釋放這些負面情緒的環境或是方式呢？朋友說，下次幫她準備護膝哈哈，好像可以內XD。結束後，回頭看那天早上奶奶抽到的牌卡，是代表太陽神經叢的黃色：「我可以感受到我的情緒，而不覺得受到傷害。」覺得好呼應這一整天的體驗哦。奶奶希望那天有讓妳感受到自己的各種情緒，包含那些負面、黑暗的悲傷、憤怒都是被允許的，希望那天有讓妳感到安全地、好好釋放妳的情緒，並讓妳感到平靜。如書上寫的，「哭泣是靈魂的淨化，永遠不要阻止妳的眼淚，不批判妳的悲傷、不控制妳需要哭多久。允許自己哭到底，妳才會體驗到慈悲心與內在的平靜。」（《妳天生就是性愛女神》p135）

結束服務後的隔一天，我繼續把那星期畫到一半的台灣肖楠木繼續完成。我用戳的筆觸方式完成了背景，我一邊用畫筆戳時，發現這和拔頭髮的手感能產生的宣洩感很像，很想對奶奶說：奶奶我們下次換個方式吧。我在想若悲傷等負面情緒能透過其他方式來釋放，是不是會比較好？那人就比較能脫困了，而不至於走向自我毀滅之路？

圖畫中間的黃色是希望之光，希望台灣肖楠木能撫慰每位困在水泥房的長者，那心中憂鬱的靈魂。讓這些憂傷、生命力逐漸凋零的靈魂，像蘇菲旋轉一樣，繼續翩翩起舞吧，在離開地球和身體前，讓靈魂恢復本身的獨特與美麗，離開後，繼續飛舞著、生生不息，創造循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