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呂詠倢
「跨破南北縱橫浮雲,揮別東西交連窒礙,我自將按圖索驥,追索那生命篇章裡我鮮明瞭義的定位。蒼鷹飛颺於萬里玄空,燦白雲朵旁有其昂然英姿,振翅高翔;春風流轉於蔥蘢枝葉間,灑瀉陽光中有其淡然輕拂,花開不遠;航者駕舟於時光長河,湍急水流上有其適然前行......。」
這是我在去年全國語文競賽高中組作文項目上,以「定位」為題所寫下的特優作品開頭段落,文字的選擇、描繪與敘述似乎非常符合大眾對傳統作文教育的想像:過於華麗繁複的詞藻、堆砌再三而顯得冗贅的意象、讀完之後仍然對文意一頭霧水,多數人對這類型的文章應該都避之唯恐不及。
作為一名從國小開始便投入語文競賽作文選手生涯的學生,我對作文教育有難以三兩句帶過的複雜情感:是痛苦、麻木、厭倦,但也是歡悅、欣慰與驚奇,獲得特優後暫別作文賽場,我想以這篇文章紀錄心路歷程的轉換與作文教育的不同面貌。這是我的故事,但或許也是每一名學生過去、現在或未來的故事。
傳統作文重症者的養成記:今天的蒼鷹該如何起飛
我最初的寫作發生在日記本裡,用流水帳紀錄一個小二學生理所當然會寫的遊玩心情、姊妹爭吵和飛得很高很遠的風箏,這些還偶有注音浮現的文字後來寫進了作文本,一筆一畫用力書寫的結果是成為代表學校的縣賽作文選手。胡適、陳樹菊、富蘭克林說過的話闖進文章開頭,接下來對自然萬物動起歹念:沙漠中的綠洲是荒涼裡仍值得追索的希望、春風吹拂綠葉片片是生命歡愉的好上加好、蒼鷹翱翔藍天是夢想起飛的姿態,而句子下筆前要先考慮修辭編排與詞彙豐富度,四個段落則各自分配到起承轉合的任務,我在作文裡的夢想變成千篇一律的「願以筆為杖,走過歲月百轉千迴」,反覆書寫過後成為一種熟練的技能,在任何題目下都能來上一段類同的祈願,寫得太多次便幾近忘了自己真正的夢想是甚麼,只是想今天的蒼鷹又要用甚麼方式起飛。
寫來貌似痛苦,但對當時的我而言作文更像是一個機械式的技能,我只是遵循著比賽標準在操作筆下世界的運行,就這樣平穩地寫到國小畢業,收穫下許多文筆好的讚美,還沒有查覺我的書寫已乏善可陳到失去自由的存在。
現代文學昭示出的動亂:是什麼讓我無話可說
升上國中後再次成為代表選手,培訓過程裡我遇見一位寫詩寫散文的指導老師,她不列印歷屆得獎作品講義發送給選手,反而送書──尤其是文學書。我所接觸的第一本散文集是張惠菁的《你不相信的事》,許多幽微碎細的日常線索糾纏、交織出生活態度的表述,未曾讀過這樣空靈、朦朧卻又直擊人心的文章,尚未改掉謄寫名言佳句習慣的我幾乎把整本書抄錄進筆記本裡,安定的字句卻為我造出一場歷時良久的動亂:如果寫作有如此光榮、美好的可能,我一直以來所撰寫且隱隱為傲的簡直就是沒有太陽的夏天───陽光若是死物,熾熱也只是溫度計上的幻象。動亂擴大,我把作文指認成罪魁禍首。
力圖平息空虛的躁動,我也想寫文學,寫在座的自己動也不動卻心慟。然而面對稿紙,我只想到寫標題要空四格、段落前面要空兩格、逗點不要寫在稿紙第一列,或者是歌德失戀後如何重新振作寫出曠世巨作的名人事例、關於失敗後成長的經歷有愛迪生、林肯與紀伯倫的名言可供選擇,尚未開始真正的寫作生命,我卻好像已經失去體驗的權利。張惠菁在那散文集裡寫說:「時間是一巨大的窯爐。鍛燒著每個人經歷的種種,一些循環往復的主題。分離。想念。困頓。得意。遺忘。以及回憶。」在那個時候我無法自拔而矯情地想,褪去兒時寫作的純粹是分離,作文賽場上獨占鰲頭是得意,文字如水泥是困頓,這樣的困頓會不會比動亂還要久,因此成為更難改變的形狀?
作文,做作的文,作弄我的文。
這已是種艱難的文學:逼近、跨越與理解
有時過多的煩惑來自過少的理解,書讀得稍多了一點,才知道朱宥勳作家指涉的作文腔是什麼,我又如何早在國小便成為他口中的一員。傳統作文教育受人詬病的事實或許無需多言,但我難以否認的的是:在這近乎未提及文學美感的寫作訓練裡,我的文字若捨去堆砌竟顯得如此繁複,串繞或交錯於文裡有種張揚的姿態,未能說是詞合乎情則至少也擁有詞溢乎情的多采;再而發現遞進、漸層與象徵早於文裡呈現,一式三例的排比句法就隱晦展演而出,遑論段落編排的構想如何由淺至深;又或者是練就順手包裝故事的能力,長年的閱讀累積讓許多底蘊悠長的故事與其所帶的多樣思維裝疊進自構資料庫裡,作文題目再怎麼變,也變不過我把故事翻轉再融合入文的技巧。這正是我對作文教育產生複雜情感的肇因,它成就我流暢的文字表達,卻也囿限我對文字的想像、文字施展於我的可能性,因此為我的寫作留下皮相極佳美至懾人,卻又顯幼稚且全然無助性靈長成的弊病。
原來如此,作文對認知到這些的我來說已是種艱難的文學。有沒有一種可能:我能夠把握好早前傳統作文教育為我打下的語文根基,以此作為推翻僵化文字的工具?又或是否有另一種可能:文學與作文不必然是分道揚鑣的存在,能否轉而透過我的詮釋,在仍稍嫌八股的作文體制內讓詩意流轉其間?我想要找到體制內的界線,然後試著逼近它、跨越它、理解它。
漸漸長大,無可避免地踏入升學主義潮流,讀文言文、白話文、台語文,也還是在語文競賽上寫作文,不同的是學會了在作文裡胡說八道。如果我必須握起一個人的手以有所感懷,不寫母親、老師或朋友,我寫我要握起自己的手去想世界廣袤,成長光景何等美麗豐實;如果行到水窮處的結局是坐看雲起時,我便偏偏要寫初衷與天賦的差距,相信果斷取捨才能擁有凌雲的快意;如果動靜之間是蹲得越低跳得越高的哲學,廖鴻基老師說「海洋比別人更安靜,動起來能量卻也比別人更大」成為我的靈光一閃,濃稠潮流裡暗藏無窮的波濤湧落。
我學會把題目看得再深邃一些,於是所謂體制界線也就變得好像無窮遠而模糊,我在挑戰的是僅僅是我筆下的邊界,我自造的邊界。
作文教育近年的變革當然也大有稗益於界限的朦朧,在我國高中階段裡已不再遇見要求寫八股式作文的老師,新課綱實施的素養題確實提升學生「擷取訊息、統整解釋、反思評價」的能力,同儕們的書寫也不再追求種政治正確、自我閹割的標竿,轉而愈來愈貼近心之所向,寫悲傷、憤怒與無言,透過文字表達確認並形塑自己的價值觀。儘管韻文詩歌或過分違背常倫道德的敘述仍無法現身,儘管作文教育仍較難系統性地賦予文學寫作的指導與啟發,至少它已給予許多想像與翻轉的空間,至少它已提供溝通的邏輯書寫訓練,這是我與作文教育所達成的和解說明。
結論:重要的是褪去表面功夫後的事物
我認為作文寫作是文字表達的最基礎訓練,這樣的技能在日常生活中已堪用,但如果我們對寫作的追求是使思考軌跡具現為性靈的長成,是使寫作成為生活的另一棲身處,那僅止於作文的書寫是完全不足的。褪去修辭、句構與所有表面功夫後,我們的寫作裡還剩下什麼?開啟第三顆眼睛去找答案吧,你持續的感受、思考與輸出會決定答案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