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托邦與反烏托邦
就我個人理解,cyberpunk的世界觀是建立在科技力量的矛盾衝突性上,科技一方面具有體制上蠻橫無理的鎮壓統治力量,另一方面卻又是個人追求自由解放的救世主力量,這種矛盾的雙元性揉合了駭客文化的樂觀信仰與盧德主義的恐慌心態,代表著人們內心深處對於科技進步的複雜情緒。冷戰時期對於核戰的恐慌,以及對核能的和平應用,正是孕育這種複雜情結的最佳溫室。
之後隨著電腦與網路的快速發展,以及基因複製與生物技術的不斷突破 ,讓這種既期待又害怕的情結更為厚重,也提供了cyberpunk世界豐富的養分。核武、網路以及人機整合(生化人)這三種技術通常就成為cyberpunk中科技矛盾的三本柱,共同演繹出一種科技全面支配人類社會的未來想像世界。
在cyberpunk世界中,技術同時蘊含著反烏托邦的殘酷現實與追求烏托邦的解放潛能。攻殼之所以吸引人,就是把這兩個面向很巧妙地揉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敘事張力。
不過要談《SAC_2045》與前作系列的差異,可能要先談前作提出的問題是什麼。
攻殼的世界觀建立在義體技術的發展,讓靈魂與肉體之間的聯繫可以完全斷絕分割,解放了肉體對靈魂的約束,讓人類意識自由放飛了,不再禁錮於醜陋的肉體上-笛卡兒的野望終於實現了。
以PC作為隱喻,肉體就像CPU、主機板、顯卡、硬碟,記憶體,而靈魂(包含記憶、性格與意識)則是office、chrome、adobe等軟體,人腦變成電子腦,靈魂被數位化了,如同軟體一樣可以裝卸在任何一台PC上,所以在系列作中,我們偶而可以看到全義體化的少校靈魂在不同硬體/載體替換的場景。
既然人腦變成電子腦,當然也可以透過網路連結在一起,透過網路,腦袋中的資訊分享與意見溝通變得更容易便利。但相對地,跟PC一樣,病毒也成為無法迴避的重大安全問題,電子腦也會被駭客駭進去亂搞。當靈魂軟體可以被外力駭進,記憶、性格、感官與意識也就可以被改變扭曲。
低配的電子腦會有討人厭的彈出廣告,完全沒有安全性防護,所以讓德古沙找到少校行蹤的線索
就在這個科技基礎上,攻殼前作系列開展了三個相關的問題:
第一是當靈魂與肉體完全斷裂,沒有物質基礎的自我意識與人性到底意味著什麼?個人的靈魂是否可以永久不滅地存在於網路世界中?
第二是如果靈魂可以被駭,記憶與意識當然會被替換竄改,我的真實性基礎在哪裡?我看到的世界是真實的世界嗎?我對自己過去經歷的記憶是真的嗎?就像鋼鍊弟阿爾一樣,靈魂依附在盔甲上而憂心自己的記憶是捏造虛構的。
第三是既然靈魂可以被數位化複製,那具有AI智慧的機械是不是可能產生獨立的自我意識與人格?這些具有獨立意識的機械是否可以視為真正的人?與全身義體化的人之間差異在哪裡?
《SAC_2045》的劇情以這個問題叢為討論架構,進一步擴大演繹其中所蘊含的(反)烏托邦潛能。也讓《SAC_2045》跳脫了網路犯罪的敘事,直接把把喬治・歐威爾的《1984》的政治寓言引入劇情中,原本在攻殼作品中比較不明顯的烏托邦主題被更加凸顯出來。《SAC_2045》終於意識到觀眾(其實是我個人)觀看之前系列作品時的感覺。
《SAC_2045》藉由“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貫穿全劇的咒語,重新回到(反)烏托邦世界最初的原點/原典,做出了不一樣的提問方向:人類真得有所謂獨立自我意識這種東西嗎?
如果沒有的話 ,咒語的雙重思想就不再是對(反)烏托邦的諷刺批判,而是對其正面積極的肯定。
回到原典:文本的誤讀
攻殼對於自我、真實的質疑,其實跟21世紀下半葉流行的社會建構性概念相關,自我、真理、真相等概念都被認為是社會建構出來,沒有所謂原初天生的堅實基礎或起源。攻殼架構的未來科技世界,提供這概念更具象立體的演繹空間,而不只是文字抽象概念的推論闡述。
這種建構性概念瓦解了傳統的解放概念與反烏托邦敘事的批判力量,提供了一種人性與烏托邦不同的想像關係。
反烏托邦的經典文本《1984》支撐起《SAC_2045》整個劇情推展,除了實體書影響救世主的思想與行為,作為1984寓言隱喻的病毒1A84更是整個故事進展的推動器,而老大哥、101室、持續戰爭(永久戰爭)、友愛部(博愛部),思想警察,雙重思想等等小說用語也不斷出現在本作中。小說中的史密斯不只出現在《駭客任務》,也出現在《SAC_2045》。第一眼看到他出現時,我突然想笑,外型根本是駭客中的史密斯幹員,等到他自我介紹自己是約翰史密斯時,真得笑出來。
約翰史密斯真是個菜市場名,《爆肝工程師的異世界狂想曲》中也有個轉生者化名為約翰史密斯。
可惜本作一開始威風凜凜的史密斯幹員,到最後卻變成很鳥的丑角,成為少校解開無限月讀幻術的契機。
雖說《駭客任務》的創作受到押井守1995版電影的影響,但攻殼系列作也不吝惜地借用了駭客的元素。《SAC_2045》也不例外,很多打鬥,閃避子彈的畫面,穿著黑大衣的救世主島村孝,以及最後全世界進入無限月讀的孵蛋場景,都是借用了駭客的經典元素。
《1984》應該可以視為《駭客任務》、《SAC_2045》等(反)烏托邦作品的原點,但我覺得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中的享樂麻痺控制技術,可能更符合駭客與攻殼描述的烏托邦世界。駭客中吃紅藥丸與藍藥丸,應該是演變自《美麗新世界》的迷幻藥。只不過歐威爾創造的各種名詞與口號太經典了,記憶點很強,因而掩蓋了《美麗新世界》對於(反)烏托邦世界觀的深遠影響。
在歐威爾的脈絡中,老大哥、思想警察、友愛部,真理部這些用語是具有反極權統治的諷刺批評意涵,但在《SAC_2045》卻變成”解放革命”的象徵。
正如羅蘭巴特所謂的作者已死,文本一旦發表出來,就不再屬於作者的,讀者可以依自己的理解對文本進行不同的解讀。
本作就是刻意對《1984》進行一種誤讀,重新演繹(反)烏托邦的課題。
但本作要如何誤讀,這又回到建構性的問題,攻殼原本的世界觀中,因為科技的發展,導致了人類的靈肉分離,人類意識可以徜徉於無邊無界的網路世界中,意識就像程式碼一樣,可以被刪除、竄改與替換,因而凸顯了自我意識與真實世界的建構性面向。
《SAC_2045》則是進一步提出了質疑,就算靈肉沒分離,自我意識是不是也是建構的。在前作駭進大腦修改記憶主要是一種網路駭客戰的技術層面、在本作被提升到更一層,到了政治社會制度的層次。
為了回應這質疑,攻殼引入了”迷因”(meme)理論概念,這裡的迷因不是單純指網路上流行的梗圖,而是一種人類演化理論的解釋概念。
迷因理論認為人與動物的差別在於模仿,人類是一種會模仿的動物,而迷因就是一種透過模仿,從一個人傳遞到另一個人的東西。就像基因遺傳一樣,迷因在傳遞過程中也會出現變異,而使得人們之間出現差異化。
這個理論背後隱藏的意義就是:人腦袋中塞滿各種迷因,把這些迷因全部移除,人腦就是一個空盒子,我們會發現人腦裡沒有什麼獨立存在的人格意識,人跟一般動物沒兩樣。
迷因概念跟攻殼電子腦的設定相當契合,電子腦成為存放各種迷因的資料庫,並對其處理而產出各種個人意識、性格,情緒與記憶。
既然沒有先天的人格意識,人類不過是一個載體,以前是上帝神靈的載體,現在是迷因的載體,所以也沒有所謂獨立自主的個體意識。
也就是說,人類天性是被外在社會環境捏造建構出來,而不是與生俱來,不可侵犯的獨立自主物,那1984裡的各種監視控制手段,都變成只是在建構自我人格與意識的迷因傳遞手段,而不是對既有人類天性進行壓迫宰制的工具。就這樣,1984的價值前提就完全置換。
其實在啟蒙時代之前,人類個體的獨特性與自主性是沒有任何重要性,所有人都是臣屬於上帝或上帝的代理人君王。是啟蒙思想家把人的地位抬高成為宇宙中心,自我意識與個人愛好自由、獨立自主與創造的天性才變得重要起來,需要被尊重與捍衛。
以前受苦受難是上帝給你的試驗,即使吃苦吃土還是要心懷感激上帝的垂恩,在佛教中你在現世吃苦是前世的業障,自作自受。但在啟蒙時期,個人受的苦難變成外在壓迫力量導致,因此18世紀末席勒建立起一套人性壓抑理論的原型,用來 分析外在制度環境如何束縛壓迫個人,扭曲殘害人的本性,並形成一套壓迫-解放對立的敘事,深深影響了19世紀的社會主義與無政府主義思潮,而席勒對於人變成機械中螺絲釘的譬喻也一直流傳至今。
唯有在人性壓抑模型中,解放才會有真正的行動意義。
席勒在書簡分析社會對個人的各種壓迫,建立人性壓抑的原型理論
像在中國幾千年歷史洪流中,只有人民起義推翻暴政,迎聖王,改朝換代的思想,只有實行仁政,而沒有解放社會加諸於個人身上各種束縛枷鎖的概念,解放這個概念一直到20世紀初西方思潮引入後才在中國出現,然後被中國共產黨拿來當成行動口號,最後才有人民解放軍這種東西。
從迷因理論來看,啟蒙思想家所建立的人性壓抑模型並沒有什麼實質意義。那對於本作的救世主島村孝,所謂的革命解放又意味著什麼,解放當然不是席勒模型意涵的解放,而是要反過來解放啟蒙思潮對於人性的觀點。對14歲弱氣、草食男的島村孝而言,強調個人的獨特性與差異性,必然會導致人際間的競爭與摩擦,對他太沈重,他根本不想去面對,也沒有勇氣去捍衛個人權利。本劇花了不少篇幅去鋪陳島村孝過去的經歷,最終才讓他說出他追求的烏托邦是人人過著"沒有摩擦"的生活,人與人之間不會起衝突。
歐威爾的雙重思想是要凸顯"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咒語的矛盾性,既擁護道德又否定道德,既相信民主是辦不到的又相信黨是民主的捍衛者(我不是在影射口國)。但在島村孝中,透過現實與夢境的並列連結完成了這種矛盾的辯證結合,這正是莊周夢蝶的精髓啊,也是虛實整合元宇宙的最高境界。
但要如何實現這種矛盾的結合,在本作中,透過1A84的感染,島村孝變成後人類,利用其超能力劫持美國核子潛艦,日本與美國政府都以為他要用核武威脅在東京獨立建國,建立地上的理想國,結果他的目的卻出乎人意料是要建立Matrix,在夢中建立理想國,讓大家過著幸福無摩擦的安穩生活。
後人類島村孝的能力堪比宇智波斑的無限月讀,能直接把病毒塞進所有人腦袋中。最後結局揭曉,劇中一直讓人猜不透的”成為N”、"我們都是N”的意涵就變得清楚,就是融為母體的一部分,N不只是nostalgia懷舊病毒的代稱,N是所有自然數的集合,涵蓋了全人類數十億人的靈魂最終都融為一體,母體就是那個N。
尼爾要反抗的東西,卻變成島村孝企望的理想。尼爾要奪回人類意識與認知上的主動權,要努力區分虛假與真實之間的分野。島村孝則是要人放棄這種主動權,一切交給老大哥,在老大哥的世界中幸福的生活,即使記憶與生活都是虛假捏造的,只要大家感到快樂就好,管他是真是假。公安九課這邊人馬只有死而復生,但沒有ghost line的天才少女江崎普琳贊同他的想法,大概是因為他已經沒有真正的靈魂(ghost),他的記憶與意識都是1A84病毒模擬建構出來,才會接受島村孝的邏輯。
這個解放敘事的大翻轉只是建立在島村孝個人的獨特性格與經歷才有可能。如果是一般正常人,這理由會顯得很牽強。但對於一個從小逆來順受、弱氣,沒有勇氣對抗強權的草食少年而言,看起來還算合理,我勉強能接受。島村孝放棄了對真實性的堅持,完全接受了建構性概念,才使得《1984》的批判意義整個翻轉。
不過也因為他的草食性格,讓他最後沒有斬草除根下殺手,給了少校反敗為勝的機會。
少校雖然說最後還是輸給了後人類島村孝,但應該說是他輸給了草食男的怪異思維,因為島村孝的思維並不像一般罪犯的暴戾與囂張,可以預測。如果能早點理解他的本性,可能就不會失算被他鑽了漏洞讓他成功施展無限月讀。
作為反派角色,島村孝並沒有滿滿的惡意或憤世嫉俗的仇恨心態,反而是有著綿羊般善良平和的個人企望,是屬於平成時代特有的草食男反派。不過本作真正最大反派應該是美國政府吧。只要故事碰觸到美日國際關係,日本的作品都要把美國描寫的很無理蠻橫兼無腦,只會欺壓日本,然後搞了一堆鳥事,攻殼系列作也不意外。
補遺
本作企圖很大,想把SAC固有的問題意識推到極致,超越前作的敘事框架,從社會問題帶到政治層面,因而引入了政治烏托邦的討論。雖然1984的極權控制社會,與攻殼的網路世界很類似,但還是有所不同。要把這兩個世界觀緊密結合在一起,其實困難很高。在敘事上的架接難免有些牽強,敘事結構上讓人覺得有點不均衡與含糊。但整體而言,還是一部非常推薦的好片。
感謝耐心有看完上下篇的讀者。會突然想寫這篇文章,主要是看到最近出現一堆大推《電馭叛客:邊緣行者》的推薦文。我不只看過動畫,也玩過電玩,只是玩到一半受不了bug跳坑了,其實很想跟基努李維發生人與人的連結,可惜沒玩到就棄坑,之後就再也沒動力打開遊戲繼續玩了。
其實看完《邊緣行者》,只覺得是一個中二爽片,是部品質很好的動畫。但覺得有些評論感覺有點過譽了,就可看性而言,還是攻殼更好,所以想寫篇推坑文。但寫著寫著,發現問題所在,《邊緣行者》就像本故事主軸清楚明瞭的輕小說,很容易閱讀,而本作就像《追意似水年華》一樣隱喻太多,不容易看懂,一個是好萊塢商業大片,一個是鎖定粉絲藝術片。本想寫一篇介紹簡介文推坑,最後寫完卻感覺是一篇粉絲表達對作品喜愛的喃喃自語,反而更讓人不清楚本作的迷人之處。
寫完草稿後,找了一些《SAC_2045》評論來看,覺得羅蘭巴特講得很對,每個人對文本的解讀都不一樣,原本想補充一些意見去回應其他人的意見,但因為懶,所以就算了,改改錯字與落字後,就不想再改寫本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