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第一次見到桃樂西之前,我先聽到了她的聲音。嚴格來說,我聽到的是她唱歌的聲音。
那年我在紐約讀書,在距離學校步行十分鐘的公寓租到了一間小房間。入住沒有多久就發現房間隔音效果不好,不但樓上走動聲音清晰可聞,隔壁鄰居聲音也可以聽到。
房間臨街窗口傳過來的是幾乎不停歇的音樂聲音,起初我以為是隔壁收音機節目的聲音,後來才發現是鄰居一直在播放同一首歌。
我以前沒有聽過這首歌,不過一直聽就很熟悉它的旋律了。到後來,我有時候甚至會不自覺哼唱出來。
那首歌什麼名字我當時並不知道,它的副歌部分,我會聽到鄰居用很高昂的女聲跟著歌手一起唱著:
Crying over you, crying over you,⋯⋯
I will be crying, crying, ⋯crying over you
過一陣子這副歌就會重複一遍,不需要知道其他歌詞,也可以想像這是一首失戀者的哀歌。鄰居聲音幽怨,好像不把她全身心都唱出來不會罷休。
我把窗戶關緊,把廁所門也關上,鄰居歌聲才變得小聲一點。我戴上Walkman隨身聽耳機,這樣讀書才能免於被她的歌聲干擾。
有一天,我聽到有人敲門,我從房門中間視窗看到一個女人站在門口,我問:「是誰啊?」
女人回答:「我是桃樂西,你隔壁鄰居。」
我把門鎖和防盜鏈打開,看到了一個身型壯碩的女人。她看起來應該有九十幾公斤,身高不到一百七十公分,紅紅的臉孔和鼻子,頭髮零亂,手裡拎著一袋垃圾。
桃樂西面色凝重說:「我剛剛要倒垃圾,打開垃圾開口,就看到一大袋垃圾卡在那邊,我都沒有辦法倒下去。這一定是你倒的吧?我們這層住戶都是老鄰居,只有你是新來的。」
紐約老公寓通常都有這種設計:在公寓大樓中間從頂樓到地下室有一個長條型的通道,每層住戶就從各樓層通道開口丟垃圾下去,那個開口有點像郵筒開口那樣,把垃圾放進去之後還要上下抖動才能把垃圾推落下去,不然的話垃圾就會卡在開口處。桃樂西那天一定是打開垃圾開口看到我丟的垃圾還卡在那裡,才氣沖沖來按門鈴。
「啊,抱歉啊!我還不太會使用那個開口把手才會這樣卡住。」我急忙向桃樂西解釋。
她要我跟她一起走去垃圾開口那邊,她示範如何才能把垃圾推下去說:「你搖幾次後,要聽到垃圾掉在地上的響聲再離開,知道嗎?」
桃樂西一副老經驗的樣子,其實她當年應該三十幾歲,不過看起來年紀顯得更大。
我跟她說:「好的,我了解了。」我想跟鄰居保持友好關係,本來想抱怨一下音樂聲音太大聲,可是當時還是忍住沒有說。
在那次之後,我偶爾會在公寓走道或者大門口看到桃樂西,她身型龐大,走路速度緩慢,她會跟我點點頭,不很熱絡也不全然冷漠。
她平常在屋內時間很多,那首歌一天會放幾十次,她也會跟著一起唱,我覺得她一定是在嚴重的失戀期間才會對這首歌情有獨鍾。
桃樂西一個人獨居,我在那幢公寓住了兩年,只聽過隔壁傳出一次男人說話的聲音。我聽不清楚桃樂西和男人完整對話,但是從窗口傳來的聲音,我聽到那男人大聲說:「⋯⋯你不能這樣生活下去⋯⋯」,桃樂西似乎在辯解什麼我聽不到,然後我聽到房間內傳出摔東西的聲音。
過了一長段時間,我聽到桃樂西房門呯的聲音關上,我到門口小視窗查看,看到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離開,那人看起來四十歲左右,我不知道他跟桃樂西的關係。那天男人離開之後,桃樂西一直很安靜,沒有音樂沒有歌聲。
後來我功課越來越忙,留在學校時間增加,回房間也沒有注意到桃樂西的動靜,只是覺得有好長一陣子沒有聽到她的歌聲,我不知道是我不在家才沒有聽到,還是她沒有再唱這首歌了。
直到某次我從學校去下城見朋友,在紐約擁擠的地鐵站,居然見到了桃樂西。
桃樂西全身穿著地鐵員工制服,她成為地鐵車掌。
當地鐵停靠站的時候,車掌從座位拉下車窗,左右觀看確認所有乘客都進入車廂內,拉上車窗列車繼續行駛。
紐約地鐵乘客非常刁鑽,經常把車廂車門用手打開,等所有同伴都進入車廂之後才鬆開手。碰到這種情況,車掌就會用擴音設備跟乘客廣播:「不要擋門!不要擋門!」
那次我就是聽到桃樂西叫大家不要擋門,覺得聲音有點熟悉,才轉頭看到桃樂西把頭伸出車窗大聲廣播。我進入車廂的時候向桃樂西揮揮手打招呼,她也看到我,跟我點了頭。
失業已久的桃樂西終於找到了工作,工時應該又長又辛苦,難怪我沒有再聽到她的歌聲。
我搬離那幢公寓之後,又見過桃樂西兩三次,都是在地鐵站偶遇。
最後見到她那次,我當時已經從學校畢業在華爾街券商上班,我跟一群西裝筆挺的同事站在地鐵月台等車。當列車到站的時候,桃樂西拉下車窗左右觀看人群,我和同事們從月台走進車廂。
在那時我跟桃樂西的眼光交會了片刻。
我不確定她有沒有認出我來,畢竟她以前從來沒有看過我穿西裝打領帶的樣子。我看到她眼光遲滯,整體狀態顯得疲憊,好像幾年之間老了不少。
那天我站在搖搖晃晃的車廂內,身邊同事們你一句我一句聊著辦公室發生的事情,我有點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回應,心裡想著在車廂不遠處的桃樂西。
我其實不算認識桃樂西,唯一一次講話是倒垃圾那次,我們只算是點頭打招呼的鄰居。
但是我想著她「Crying crying over you」哀怨的歌聲,想著她跟那個男人的對話,想著她以前足不出戶的孤獨,想著她工作幾年眼神流露的疲累,我又覺得我懂她。
離開紐約許多年,當年人事物記憶變淡,不知道為什麼「Crying crying over you」的歌聲卻仍然像當年一樣清晰留在腦海中。
附記:Crying這首歌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由Roy Orbison所唱,多年來無數歌手翻唱,我在網上找到下面這首中英歌詞對照的版本,供文友體會一下當年年輕文青隔牆聽到桃樂西歌聲時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