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聽完一段故事總要給予掌聲,妳差點拍起手來,笑說,也不是第一次聽我說這段過去,怎麼還是感覺到無比的勇氣?
斷開糾纏深刻的情感確實需要勇氣,纏得愈緊、勇氣就要愈大,妳說要是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恐怕沒有足夠勇氣去決定改變。
我笑,撞破頭就會有了。
確實如此,當人們在身陷未明情境之中,總是無法釐清處境與思緒,選擇依循往例是人性常態,也就是常態造就宛如因果般的輪迴,而且都在現世可見,報不見得應驗在對方身上,通常是自己最先體會。
絕境中的人很難想像框框外面還有藍天。是真正走過,才如此風輕。
妳納悶著,那些經歷要是一般人碰到不得憂鬱也錯亂了,怎麼我始終沒有背離心中的那條路?也是過了多年我才參透,並非自己有何特殊能力,而是個性上有一份寧可退一萬步來想的洞燭先機。這麼說並非驕傲,而是軟弱使然,只要先對最慘最糟的狀況有所準備,所遭遇的就不會艱難,但,我是因為這樣的懦弱才毀了原本和樂的家庭。
這是師父當時所說的代價之一。
「還有其他代價?」妳問。
「有啊。」我只能笑笑:「我答應師父每半年要去給替我下最後一步棋的城隍爺上香問安,卻忘了說要持續多久;師父聽完都笑了,既然我當初沒跟城隍爺講明時間,那就一直遵守下去吧。」
「因為這樣,你才會每半年就要去城隍廟拜拜?」
「因為這樣。」
妳啞然失笑,原以為我是虔誠信徒,居然有這般不得不的原因。我沒有食言過,這麼多年以來,我確實每半年就到城隍廟報到,時間一久,城隍爺還記不記得我不確定,但那真是我尋求心靈安定的所在。
「心安就好。」妳明白那種感覺:「唯有心安,才有辦法往前走。」
確實,若沒有當時的安定下來,我不會有後續的緣份展開,而且那時的我根本忘記三十六歲的緊箍咒,心魔不在了,咒語也不會存在。
只是沒想到接續的那一段,讓我又往外飛了三年,妳和我依然錯身,也就在那次的錯身之後,妳找到了能陪妳走下去的另一半。當時。
「會有遺憾嗎?」我問。
妳定定瞧著緊握的手:
「我們用遺憾來說夠嗎?」
***
四個多月後的某天夜裡,她的對話視窗跳了出來,我有點意外,因為已經好些天沒有訊息往來了。
自她搬回台北,我漸進式地淡去聯繫,女人都很靈敏的,她當然有察覺我在拉開距離,起初給我的反應看來像是理解我的工作與困難,後來她也漸漸專注在自己的生活上,我沒有選擇斷然離開,一來仍是害怕、二來到底是三年多下來多少還是有些情在。
大班唸我傻了,碰到這麼可怕的狀況逃命都來不及、哪還有餘力去留戀?
我不是留戀,只是希望做到無痛,對彼此。
我跟媽媽說,我會慢慢跟她減少聯絡,最後會斷去聯繫,只是我需要一點時間;媽問我要多久?我說大概半年。她一聽很是驚訝,問我為什麼不趕快放掉就好?我說,她曉得我的公司、知道我在做什麼、清楚我的家人住在什麼地方,即使她仍宣稱跟前夫處於敵對狀態,誰能保證下一秒會發生什麼?說半年,是我對她的了解評估足以安全退出的最佳時間。
媽媽難免無法釋懷,還是接受了我的論點,她也不希望都走到這一步了,最後還來個什麼意外。
「晚安。」她的問候。
「晚安啊。」
「最近還是很忙嗎?」
「嗯,被賦予新的任務,接下來的年度評鑑不能搞砸。」
「你的壓力應該很大吧?」
「習慣就好,總要習慣嘛。」
她的視窗安靜了幾分鐘。我盯著螢幕,也沒回話。
「我們應該就到這裡了吧?」她說。
「我覺得這樣比較好。」隔了幾秒鐘,我回了話。
「好,謝謝你。」
「祝妳以後愈來愈好。」
「你也是。」
距離拉開後所說的話,意外地沒有太多尷尬,我和她最後就用這樣的對話結束那個夜晚,她說這段日子也想了很多,覺得總得靠自己站起來,只是現下還有無法獨立的部份,我辦給她的手機還得借用一陣子,欠我的錢她記著,希望以後能還我。
我說,手機會讓妳用到年底,希望妳的生活儘快踏穩。語末,她又說了聲謝,再度強調她會還錢。
大班問,她後來到底還了沒有?我說沒有,本也就不打算要回來。
我根本沒統計哪些是她欠的、哪些是我甘願的,我明白那只是一個說法,讓彼此退出對方的舞台而不再背負什麼,知道我這麼做的人都罵我蠢,可我覺得這麼做才聰明,最怕的不是失去了金錢,而是連自尊都失去。我已經歷過那種羞辱與不堪,了解什麼才是真實。
如果到年底前的這幾個月,她把電話帳單打爆了怎麼辦?我說,我選擇最後一次相信她,要是真的爆單,我只好再跟你借錢。大班差點沒把我踹去路邊。
最後一次聯絡是九月底,匆匆地也來到年底,大班的擔憂沒成真,那年的最後一天,我把她的那支號碼辦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