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刺青店 （9） 無知
我能看見別人身上不存在的刺青
只要把我看到的刺青完成
就會是對方最滿意的刺青
因為它代表的是缺憾或狀態
跟第一次的會面相同，他穿著黑色Polo衫搭配運動短褲，中年大叔左腳的涼鞋底部缺了一塊橡膠，從沒停止流汗的額頭散發油光，他很難有一刻是靜止不動的。
我不是在說幼童的無理取鬧，是國中生第一次站上講台的扭捏，為了掩飾心中的不安，那份焦躁轉移到末梢神經，可以從抖動的雙腿看出，也能從兩分鐘聳一次的肩感受到，即便他耐心的回答我的問題，這些細節仍持續的發生。
令人不解的點就是，他有著幸福的家庭，除了些微肥胖之外一切都很健康，還是首位在美國航太總局工作的台灣人，令人安心的財務狀況也不該是原因，六位數的刺青費用，對他來說像是零用錢一樣。
螞蟻
這次的面談，我感受不到真誠，不自然地抖動顯現出他的緊張，總覺得他正隱瞞著什麼，看著臃腫的身材，我甚至懷疑過刺青隱藏在腹部肥肉交疊處，但他又不是電影裡面那種行動困難的丑角，即便是肥肉也掩蓋不了太多東西。
『你在害怕什麼？』
聽到我講了這樣一句話後，一個明顯的圖案浮出來了，左手虎口有了月牙灣一般的模糊痕跡，伴隨而來的是身體的靜止，剛才描述的慌亂行為也都停止了。
『對於螻蟻來說，人類是不存在的，因為牠們視線可及的範圍只有地面，那些偶然掉落的麵包碎屑，可能是蟻后與神妥協出來的恩惠。』
『工蟻們無法見到龐大的人類。』
緩緩抬起頭的他終於說出了真心話，左手虎口的圖案也出現了輪廓，但我不是很明白他這番話代表什麼。
『人類看著宇宙，我們以為科技已經發展到頂點，但這一切像是設定好的程式語言，相同歷史反覆出現在不同的人類文明，在那不同的維度，我們只是軌道上設定好的車輛。』
『就像是遊戲畫面的回放選單，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無數視角，能由操控者按下暫停，在同一瞬間觀看數以萬計的地球畫面，並且能即刻更改程式碼。』
『換一種角度來說，聖經裡面的十災，埃及家家戶戶的長子都將於隔夜死亡，除非以指定動物血液塗抹家門，這故事與中國的年獸故事很像，各時期的宗教故事，存在類似規律。』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知道自己首先說出的兩句話，內容讓我無法理解這與他懼怕的東西存在關聯，所以他改用了宗教故事說服我，而我面不改色的與他對望，期待更多內容從他口中出現。
『我們假設一下吧！』
『有好幾百萬種高等外星文明，他們的戰爭遺落了部分篇章到我們眼前，世界在遙遠的西元前，樣貌不同，或維度的次元門當時是相通的。』
『各地的文明凝聚出不同外星陣營的支持者，直到今天這樣的敬拜模式仍被祂們接納，所以偶爾會有一點所謂的神蹟出現。』
我是逐漸能理解這些內容，也能體諒他的博學多聞，腦袋充滿太多東西，導致他無法慢條斯理的敘述。
他懊惱的敲了敲腦袋，這身外觀打扮，不說的話，我還以為是個愛看星際大戰的陰謀論大叔，儘管這是個生硬的話題，但我不曾有過任何表情，細心的聆聽並觀察他左手虎口。
『我們偶爾能給予蟑螂螞蟻寬容，移走巢穴附近的物品，讓出一條路，期望這些弱小生命感念我們的不殺之恩，或是無意間掉下的一小片餅乾，都變成另一物種認知到的超自然現象。』
『但話又說回來，多數情況不論這些小生命做了什麼，只要牠們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我只會覺得噁心，想盡可能的讓這些東西死光光。』
他沈默了一下
揉揉太陽穴後又慢慢的說
『我們能用地殼運動或天氣現象，來解釋常規的自然災害，不會思考到9級地震或強烈颱風的出現原因。』
『就好像那些蟲子進入到水管，牠們只會認為有一套公式能解釋這些殺身之禍，不會思考到人類製造出地下管線的科技。』
『我們眼前的各種信仰，經歷長時間的祭祀誕生許多宗教，這些至高無上的神，有沒有可能只是認為我們待在應該待的地方，所以我們才獲得了憐憫？』
換了敘述方式的他，讓我對恐懼有了概念，這是我們普通人可以理解的論述方式，即便他強調的內容是相同的。
但就如同他的刺青一樣，在他最後白話文的敘述時，有了清晰的輪廓跟邊角。
無知
我們將刺青日期訂在週六下午，穿上衣服的他又將手指搓揉在一起，眼鏡不曉得被推回鼻樑骨幾次，那個焦慮大叔又穿回了他的衣服，隨後匆忙的推開門離去。
當天的刺青進行到一半，就因為他無法停止的抖動而暫停，那個圖案是一個略帶蔑視的閉嘴微笑，像是班上的資優生在發考卷時會出現的嘴型，嘴角左側一點點的上揚掛在掌心與食指的交會處，右側帶有皺紋與雙唇縫隙的貼在拇指第一關節。
因為這張嘴巴刺青的位置包含到手指，我不能在大叔抖動時作畫，只能想辦法請他冷靜下來，直到我開口說出了這兩句話：
『如果我看見戶外有一個蟲類巢穴，我會認為那是牠們應該待的地方，但如果他們進入了我生活的空間，我大概率會用強效殺蟲劑滅絕牠們。』
『如果我們離開自己的星系，去追尋更高等的外星文明，甚至更高等的克蘇魯神話或異次元概念，是不是就像那幾隻入侵房屋的蟲子一樣，讓更高等的文明有了摧毀我們的念頭？』
大叔的身軀停頓了幾秒，然後變回上次那個冷靜的裸體男子，緩緩地點了點頭，我才將刺青完整的貼上去。
最後
大叔在店門口站了一下，身體的焦慮行為仍沒有停止，他飛快的撕破牛皮紙袋，他見到刺青寫真圖片的那一剎那，欣喜若狂的瞪著手上圖片。
又恢復的冷靜的樣子，然後緩緩拆開左手的保鮮膜。
他將左手掌蓋在嘴上，拇指與食指貼合顴骨，刺青圖案像是一張半臉面具一樣，嘴巴前面的左手掌，讓一張驕傲冷笑的臉出現。
『擁有知識的人害怕無知，卻忘了無知是我們存活的原因』
『就像害蟲得以延續生命的原因，是牠們躲在自己的巢穴。』
大叔躲在左手刺青後的嘴巴沒有停過，開始清晰的咬著文字，並且右手推開大門準備離去。
但他的眼神仍沒從我身上離開，吵雜的聲音沒有停止，半開的門讓街上的噪音竄入，在他關上門離去前，又說出了這幾句話：
『螞蟻追尋餅乾的來源』
『人類追尋生命的起源』
『我們越來越聰明』
『卻也越來越危險』
『無知』
『才是一種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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