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黃曦好夢
劇照 / 傳影互動
以下節錄於部分私人日記:
2019 / 08 / 21 21:27 pm
2019 年 08 月 07 日,距離她離開我的日子已經過了 14 天,在這個混沌卻隱約透著光的,濕濕爛爛的最後一個夏季。我還沒定義清楚,我們的別離究竟由誰一手造成,畢竟別離是我先提出,但我感覺我們老早就死了。在妳有了愛人以後,我們就已經走在道別的路上,而這一切,總該有人做結。
2019 / 08 / 22 20:17 pm
2019 年 08 月 07 日,距離她離開我已經過了 15 天,在這個混沌卻隱約透著光的,濕濕爛爛的最後一個夏季。她用最傷人卻乾脆的方式,快速地離開我,她回到我們的南方,我想這場雨季將會一輩子跟著我,我在車上接近痛哭失聲。我感覺這場別離是她精心策劃的,粗略地估計從 2014 年的 07 月 10 日算起,直至分別的那天,已經過了 1854 個日子,換算後是 44496 個鐘頭,2669760 分鐘,160185600 秒,好長,我生命的四分之一都和她一起經過。
2019 / 08 / 23 22:57 pm
2019 年 08 月 07 日,距離她離開我的日子已經過了 16 天,在這個混沌卻隱約透著光的,濕濕爛爛的最後一個夏季。她決定離開,如此決絕,這已經是無法改變,且不容改變的事情了。她只給了我一個道歉,但我期待的是解釋,我不要她如此漫不在乎,卻又說她愛我。一開始我再冷靜不過,但那是一種不真實感,我還沒辦法相信這件事是真的。我們都無法如初地愛對方了。
2019 / 08 / 28 02:54 am
2019 年 08 月 07 日,距離她離開我的日子已經過了 21 天,在這個混沌卻隱約透著光的,濕濕爛爛的最後一個夏季。今天躁鬱症發作了。距離上次吃藥是年初,想要寫好劇本,我自主停藥,但我把它放在床頭,提醒自己隨時都可以喊暫停。我想起某天和她討論起跳海和跳樓的差異。她認為跳樓是衝動,跳海才是準備好的,當時我和她說「決定自殺的人,在執行這件事以前必然已經在腦海裡思考並演練好長一段時間,一切決定好以後,剩下的就是選擇一個恰到好處的時間,接下來的,就只剩下執行了。所以從開始思考去死以後,我無時無刻都在消亡。」我現在才想通,她之所以能夠如此理性地思考方式上的差異,壓根是因為她未曾有過念頭,且她太過健全,以致無法理解。我開始變得沒有辦法相信一個人,完整地相信。我沒有辦法相信擁抱著我,說出「我都會在這裡」的她是個騙子。當然,也有可能在她說出她愛我的當下,她是真的愛我。
無論書架上的書經過多長時間的積累,蘇菲.卡爾的《極度疼痛》(2014年,大家出版)總是被我放在書檯第一排。第一次讀到這樣的文體,極度親密的敘事血淋淋地將作者的疼痛傳遞,抱著那樣一份敬意,這份疼痛被我視為藝術的最高創作,幾年來都佇立在心裡最高的位置。
先回到讓我重新想起這份記憶的作品。《親密》講述的是 Leo 和 Remi 在青少年時期的親密關係,兩人一起在花海作伴、共床入眠⋯⋯,暑假過後,兩人在學校被認為是「交往關係」,Leo 決定加入冰球隊,讓自己符合「陽剛」的形象,Remi 則在這場關係 / 校園生活 / 真實世界裡逐漸退出,在故事的最終,Remi 選擇自殺一途。
在導演盧卡斯.東特(Lukas Dhont)的前作《芭蕾少女夢》,角色設定為對自我性取向清楚的跨性別芭蕾舞女孩。而《親密》則是試圖將那段朦朧不明,時而黯淡、時而發光的青少年時期給具象化。因此,電影的本身並無意於探究這對青少年的關係形式究竟為何,而是聚焦在這樣的親密關係本質,以及伴隨而來的成長之苦痛、生命之創傷。
這份親密關係與伴隨而來的生長痛,這樣說似乎有些偏頗,但我想女生與女生之間應該更能明白。如果妳像我一樣(曾經)擁有一個,妳會和她一起牽手上街、擁抱入睡、親吻臉頰、甚至比起妳的血緣姐妹、家族女性,妳更願意在她面前不害臊的、沒有性慾的坦誠相見。甚至,妳曾經想過如果有她,這一輩子就不需要伴侶,更甚至,她說她愛妳勝過於任何人。妳們簡直就是靈魂伴侶的那一種存在,如果讀到這裡,妳有所投射,且她仍舊是妳的親密,我只能說聲恭喜。
如果妳在成長的過程中失去她了,我相信,這是一場比失戀還要難受的、前所未有的生長痛。
遺憾的是,在十六、七歲就讀女校的過程中,我並沒有理解關係的本質。就像電影裡說的那樣,這對花季少年的關係被粗暴地定義為情愛,就像求學過程中,我們總是試圖找出唯一解答。Leo 和 Remi 並不像其它朋友那樣,畢竟,他們會在陽光底下依偎、午睡,而且看起來「一點也不陽剛」——所以這是愛。
是的,這份關係正是愛,但它掉進長大的陷阱裡,我們(電影裡的其他青少年)試圖為它找到標籤,既非親情,也絕非友情,那麼——這就是愛情。十幾歲的時候,我也不小心落入這樣非黑即白的陷阱裡。面對其他女孩子的親密對待,我感覺不適,遂暗自決定我和她就是愛情。但,我卻隱約地知道這不能再更多了,我想,我是沒有辦法和她親嘴的—那這還是愛嗎?
在一起了五年,直到她有了新男友。新男友是球隊的學長,而他並無法理解這份純粹的關係,視我為刺眼的存在。於是她決定離開我,離開我們的關係。Remi 沒能跨過這次的生長痛,帶著創傷自殺後,留下來成為眾人的 Leo 也開始面臨自己的生長痛,他沒能和任何人傾訴,正如當時的 Remi,變得壓抑、麻木,以及無法被理解的困境。青少年男女被推著、提早從真摯離席,走進大人世界裡毫無灰色地帶、只追尋唯一正解的世界,通常一不小心就會崩壞。電影在細節上的刻畫將最初的細膩、過程的逝去、結尾的那份世界的冷酷轉化成詩意的意象,窗外落進的光、冰球場上的極冷、還有花期不曾改變的,但影中人早不復存在的那片曾經的花田。
這份親密的關係看似是如四季和花期那樣永恆不變,卻在一個夏季結束以後,只留下風景。正如前段所言,《親密》最重要的並非是追尋性別認同,僅僅只是想用影像重建不復返的、不再純粹的親密關係。《極度疼痛》以重複的日記和影像重述與戀人訣別時的光景,我不能說作者是完全走出來了,正如我不再書寫關於她離開我的那個下午,也並非是遺忘或放下,僅僅只是絕望地意識到這份親密的愛,已經失敗收場。
電影的最後一幕,Leo 回到了第一幕的花田,他獨自奔跑,最後停了下來,凝望銀幕外的觀眾。我想,那刻的他是在訣別,與失去的關係、親密的友人告白,還有他曾經無暇的童年,而那一場痛,將永遠存在。
延伸聆聽:猛虎巧克力〈不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