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
小香到職不到兩週,就被調到廠外附近的辦公大樓,該樓層有業主的外包商一百多人,在此為業主做佈局繪圖。這裡的安檢工作非常單純,軍事化的規範(例如制服襯衫內的套頭高領不可高過襯衫)在此可以睜隻眼閉隻眼。只有最少的配備,三不管地帶的特質。有天她回廠內中控室拍照製證,老同事問小香:「在邊疆還好嗎?」「是個養老好地方。」她回。
辦公大樓只是因為業主尚在擴建廠房,所以暫時租個空間來裝外包廠商,屬臨時過渡性質,有一天會終止,只是不知是一年、兩年還是三年。這職缺是機會與命運的產物,小香深知此點,很慶幸的攀附在這諾亞方舟上,捏著手上還算可以的牌,一張一張慢慢出,直到牌出光那天。「牌戲名稱叫做倒數計時」,她這麼想著。
小香利用工作時間內的空檔,自己安排體驗了禪繞曼陀羅、繪畫體驗、加工口罩與衣物、研究基本電子學、半導體與佈局理論、排列組合現有衣物的所有搭法(搞成很大的記錄工程)、發呆、沉思、微運動、做呼吸功、小伸展、局部按摩、來回走動、螃蟹走路、望向窗外樹影搖綠、閉目養神、看著坐位正前方消防栓上標示的英文單字Hydrant,每天背的都是這個單字。也花了很多心思在緩和身體出現的各種中小型症狀。小香聽說廠內同仁為了排解無聊想睡,玩過接龍寫小說。
同事們大多在入職前都不清楚進來要做的具體工作內容,就這樣一個個誤上賊船,又一個個離開賊船。這船之所以或可喚作諾亞方舟,因為它像資源回收廠、收容所、庇護工廠。由於高流動率、低門檻、經常補不到滿編人數。在此集結了各路龍發堂方向的好漢、娘子軍:怪人、缺乏工作能力者、只是來做暫時工之人、神奇媽寶、需要看身心科的人。其實在廠區內的安檢員需要基本工作能力,上述人種在藏好自己頭上的角和身後的尾巴後,還可正常出勤;那麼連喬裝正常的能力或意志都不足的破銅爛鐵怎麼辦呢?與其大缺人又要支付譴散費,不如都丟邊疆去,不管在邊疆的少數“正常人”如何埋怨公司不加給保母費、諮商費,反正苦的是這幾隻“正常人”,不是公司;反正特色人種那麼難教難帶,也不期望教得會了,雖然邊疆工作簡單到學一週就能應付、做一個月就變老鳥。既然她們都這樣,也可以待得好好的,那我就只需要做個七十分就好,多多做自己,來耍個性吧!小香心想。
有本書叫<跟慾望搏鬥是一種病>,雖然慾望是人性,無聊是本質,想睡是常態;但“跟無聊搏鬥是一種病”、“跟瞌睡蟲搏鬥是一種病”,或可表達同事們每天上班的狀態:跟無聊與愛睏搏鬥。為此,她們有些人不斷喝咖啡聊事非、嬉鬧、吃喝、唱歌、吵架、鬧別人。方便的時候就偷睡覺。為何不偷看書?對她們來說那會更想睡。為什麼不聽廣播?因為太容易被發現違規或檢舉。小香替同事想過玩魔術方塊、電子雞……但她們只流行玩數獨。
為什麼可以如此無聊?工作簡單、長時待命,沒有智慧手機就等於失去一切有聊的可能。為什麼這麼想睡?晚上七點下班後,大家可能報復性滑手機,或即便“正常”追劇,“正常”泡交友軟體,可能仍錯過“建議入睡時間”,隔天照樣要打早上七點的卡。長此以往,根據不科學但頗準的統計,有變胖與變累的趨勢,再加上事少不帶勁沒有挑戰性、同事又多是豬隊友,不但很想睡還很厭世,見人就嘟囔著「好無聊喔」。小香每天都在想,要如何用耳朵上的繭做成膜來封住耳道。如此埋怨又為何不轉職離開?她估計以這些人的工作能力、個性與心態,轉換不到同樣薪資的更好工作吧,所以還是顧好現在的錢途,繼續賤賣時間。
小香4歲時,行為藝術家謝德慶有個作品叫<繩子>,用一條長度適中的繩子將自己和另個女藝術家綁在一起生活一年。同事們雖然每天只需要和另一個或兩個同事關在不大的哨所空間裡12小時(午休時段也不能在外用餐),但此時對方就是自己的替代手機或玩伴/玩具,與其大眼瞪小眼,不如大嘴吼小嘴。像周華健的歌<讓我歡喜讓我憂>,有趣也因為對方,怨恨也來自對方,成也敗也在一線之間跳過來扭過去,像因媒妁之言成親的夫妻要攜手共度工作時光,床頭吵床尾和,受不了可能不是你走就是我離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