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有看過如此「簡單」的散文。
簡單並未帶有價值優劣的垂直分野,它可以是種很單純的感受,是閱讀過程中感受到流暢明白、倍感親切的午後散步:沒有走到太遠的地方,但讀者仍可滿足於所見過的那些景色。它同時也是種形式上的抗衡,在競相軍備的文學場域,沒有兩三處詰屈聱牙不敢稱自己是作者,被稱呼會寫作的代價好像就是得要犧牲掉那些讀不懂的大量群眾。然在《禮物》裡甚至未見一處生難僻字,它想說的,大半都沒有特別藏起來。
宋文郁的《禮物》有兩種面向的簡單,一是如上所言,其用字遣詞平淡樸實,在那些描寫回憶的篇章裡面,讀者得以近距離觀看所書寫的事物,那是作者前半生念茲在茲、對她疼愛照護,卻又陷於精神疾病的舅舅:他會帶著小姪女一起觀看螳螂、會送給她在日間病房所做的果凍蠟燭,但飽受躁鬱症所影響的心靈,也在家庭與社會中造成令人難受的拉扯。家庭離異、親戚病症,目睹各種異質性的童年必然有其痛苦,何其幸運的是,目睹痛苦的經驗成為另外一種養份,成了癒藥而非毒素,讓她想「成為能夠感知他人痛苦的人」。
儘管人們說文學總是與雞蛋站在同一側,仍然好奇最剛開始,人的心智開始面臨不適與粗糙時是怎麼保持耐心,試圖去拆解它、講述它、以至於撫慰那些摩擦後的滲紅?如同〈世界的裂縫〉一篇提及,和朋友共同到台南台江內海出遊,導遊隨手抓起一隻河豚給遊客傳閱,她卻發現河豚的一隻眼睛破掉了,留著粉晶色的透明液體。在和朋友出遊的歡欣回憶裡,誰會記得尖針般刺在手掌裡的小小苦澀呢?
尤其喜歡〈瑪格麗特說〉,探討到文字與權力之間的流動。白紙黑字,書寫其實是對外在事物評價的一種權柄,你可以定義你所看見的任何事物,而無關乎終極的正確或合理性,是以,當我們試圖想要以書寫方式關心你所在意的人之前,作者的地位會先凌駕於被書寫者,切實清晰的垂直權力關係。而篇中作者和男友抱著好玩心態學的手語,意外在和聽障者買花時發揮作用,那時作者方察覺到,文字和語言之間存在的縫隙。
「那讓我們清楚意識到自己的脆弱……掌握定義和詮釋的權力令人感到安全,但有些事情,是必須先去純然感受的。」
說《禮物》的文字貴於真摯,倒不如是這些書寫何其年輕,那些篇章大部份的結果都掛著問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世界有著各種裂縫、不知道升學主義的終極意義是什麼、不知道未來自己會長成什麼樣子的大人。形式所承載的感悟既簡單,卻也純粹晶燦,大部分人必然也曾問過這些問題,遺憾的是,我忘記自己到底怎麼回答。
認為某事某物是年輕的,似乎有種以老賣老的酸腐味,但事實是,老者無法假設大象不在房間裡,無法假裝布幕後面沒有更大的攝影棚。知道的東西就是知道,所以長大後的書寫更顯得迂迴彎繞,想要解釋太多,文字遂變得笨重叨絮。白話一句,年輕具有正當的、不會被非議的輕盈,我認為那是一種非常珍貴的特質。
雖然這跟書中舅舅送的玩具車是不同的概念,但還是想談談「禮物」這件事。如果收到了某項東西,覺得喜歡或者有用處、那會是禮物、祝福或天賦;但如果你不喜歡,那就會變成負擔、累贅,或更嚴重一點會成為詛咒。我們從來沒辦法決定他人要交付我們什麼,好或壞都要概括承受。做個實驗,若世界如果依據「會不會在意河豚眼睛」而分成兩類人,會在意的人會比較辛苦,會看到很多令人不愉快的霧濛汙點,但同時,那也會是幸運的,汙漬擦乾淨後,有可能看到其他人沒辦法看見的漫漫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