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克那些會痛的東西──《星際異攻隊3》

《星際異攻隊》在超級英雄行伍，很怪。主角一干沒有壓倒性的力量，也不真正足智多謀，大部分危機像瞎貓亂揮爪，事態變糟，看似無計可施，誰誰靈光一閃，場面大混亂，最終過程根本與計畫無關，目標卻也達成地莫名其妙。細節不重要，音樂催下去，歪七扭八尬場舞，什麼都會復原、變好。它講故事的腔調，就是人微醺，還沒喝盡興，邊仰頭邊吹牛，打屁說幹話。你以為它膚淺、漫不經心，其實就是圖個熱鬧，為什麼？因為故事所有角色都不快樂。他們得湊一起，專注拯救宇宙，或者安慰彼此，因為完成工作或陪伴他人，遠比克服，不，面對自己內心的缺憾、挫折及悔恨容易得多。

你看初代成員：八歲被綁離地球，被宇宙盜匪毫無溫情地養大的竊賊；親生父親殘酷訓練，最終為自身理想直接推下懸崖的殺手；妻女慘死踏上復仇之路的戰士；一棵（電影）幾無來歷，遭種族流放，語言不通的溫和萌樹人，和一隻顯然經歷科學改造，絕頂聰明，槍法神準，性格暴躁，毫無口德概念的浣熊。系列推進，有人大仇得報，有人明悟身世，有人慘死前獲得愛情，有人樂呵呵大樹變小樹小樹又變大。浣熊總之是加入隊伍了，仍舊暴躁、動輒臭嘴，生人勿近。

所以《星際異攻隊3》就是浣熊火箭的故事。

開頭一隻不可抵禦的大手，逐漸籠罩勇敢卻弱小的浣熊畫面。這是他的夢魘。他的過去，此前諱莫如深，沒有誰知道，也不想被瞭解。因為他自己就不能面對。他始終記得，當他弱小到無從對命運有所反抗時，他遭遇什麼。這種記得，讓他貼身帶著一片機械鑰，就像時刻準備脫逃。

然後亞當術士天外飛來，試圖帶走他，雖然沒有成功，卻也使火箭陷入彌留。彌留之際他重溫童年，從浣熊變成類人浣熊，臭籠裡結識其他也被改造過的動物夥伴：萊拉、牙此和地板。明明處遇很糟，卻和小夥伴騰躍撲抓，替自己命名，幻想在反派宣稱的新世界，能自由在天空翱翔。然則就像反派說的：你天才到能解決百年來的科學難題，卻想不透自己只是隻實驗動物，不可能成為新世界的一員？所以他隨手撿零件，拼成鑰匙，想和朋友搶太空船逃離。結局是他撕破反派的臉，其他三名友伴慘死槍下。

自此，他明悟操作心靈的方式：信任的會背叛，就不信任；珍惜的會失去，就不珍惜。電影裡有個小細節是，當火箭在現實總算得以被施救，夢境裡他看亡靈友伴快樂玩耍，他想要加入，他不要「回去」。這個細節無論將萊拉等人視為真實存在，或火箭自身內心投影，都有得解釋：他就想拋棄孤獨、自罪的爛生命，躲回那個無知、嬉鬧，世界還很新鮮的童年記事，溫柔萊拉卻勸回他，要他不要逃，把握生命及其擁有的關係，又或那個純真、對未來猶有希冀的小小火箭，其實那麼喜歡星際異攻隊，乃至不再恨自己。

在我看來，《星際異攻隊》是關於自我和解的故事。初代也好，扯進來的其他成員也罷，他們都有性格缺陷，也都有缺陷的充足理由。火箭的代表性，是他徹底異類的本質：不是人，不是浣熊，還有咒詛般的高智商。他的造物主離棄他。毫無設防接納的友伴，他親手害死了。偌大宇宙，生物系譜他獨佔一種，無比獨特，絕對孤獨。孤獨感，愧疚感，打消自我的意義感。他明明有個隊伍，卻不感到有歸屬。沒關係，歸屬自己會來找他。他醒轉，發現自己就置身夢魘門前，覺得不要再逃了。最終他打開實驗浣熊的籠子，就是拯救他自己，而沒有什麼比這個過程，更能使他感到，他不再是那個弱小的人了。

他不弱。他們都不弱。這種強弱無關乎戰鬥，而是不再畏懼失去和痛苦，亦即不畏懼獲得和快樂。電影到結局，沒有家的打理家園，失去女兒的照護著孩子，冷血殺手目睹過羈絆，更融入自己的歸屬，害怕親族的也返回故鄉，想要成長的自去追尋成長。火箭呢？他成為新隊長，再度帶著同樣歷經失去的人，保護弱者，不讓弱者歷經失去。於是你就明白，整個系列，宇宙、狂人、多維度怪物云云都是次要、順便的，它的內核，僅僅就是一幫畸零、遭命運施暴，以為自己好孤獨的人，碰頭發現彼此，哎呀同病相憐。我可以幫你，我無藥可救，什麼原來不是這樣嗎？然後所有人隨著音樂搖擺，超克了那些會痛的東西。

而那就是凡人觀眾如我們，生命裡會切實遇見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