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茄科番茄屬半蔓生草本植物,互生羽狀複葉,莖上有毛與油腺,具特殊的刺鼻氣味。
阿嬤採番茄幾年了?我也不清楚。騎著摩托車沿著左側的道路往上,經過一畦畦不知種植了什麼蔬果的菜圃,拐過好幾個彎,白色溫室的番茄園就在路的那頭。那裡的番茄最甜,甚過市面上任何我吃過的品種。透薄的紅色外皮輕輕一碰就裂,放入口中,冰涼鮮甜的汁液炸出,又帶一點恰到好處的酸。
番茄的滋味醉人,但讓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它的滋味,而是那難以言喻的刺鼻氣味。
阿嬤的摩托車上載回一籃籃、一袋袋的番茄,沾染上墨綠汁液的粗糙雙手抓握著白色大麻布袋,讓袋中的鮮紅傾洩而出,一股濃烈番茄梗的氣味撲鼻,和阿嬤指尖的氣味一樣。她搬了張板凳,坐下來熟練地揀著番茄,青的一籃、橙的一籃、破的一籃、紅得恰到好處的一籃。我能想像當番茄從藤蔓上被摘下的那一幕,阿嬤的手不曾停下,汗珠從臉頰邊緩緩滑落,於是一顆顆圓滾滾的番茄落在籃子裡「哆、哆、哆」的聲音規律響徹番茄園。
番茄墨綠色的汁液常卡在指縫,黏黏地綠褐色難以洗去,因此阿嬤的指尖有這種味兒。這些汁液的氣味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帶有一種野性的羈放狂妄與一點點清涼薄荷的刺鼻,像阿嬤一樣豪爽而獨立。
那是阿嬤的味道。不是香菇雞湯、不是鹹蛋苦瓜或是白菜滷,而是番茄、還沒清洗而充滿野性的生番茄。看著阿嬤揀番茄,我也拉了板凳坐下,用阿嬤的0.25倍速分類番茄。阿嬤嘴上說「啊免啦!你緊去讀冊」,嘴角卻揚起淺淺的勾。我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話家常,學校發生的事、厝邊隔壁的八卦⋯⋯記憶帶我飄過十幾年前天天住在阿嬤家的日子。
印象中那時候的阿嬤是充滿活力的,一早到對面菜園巡視,再騎著摩托車到菜市場扛回一袋袋蔬果魚肉,抽油煙機轟隆隆的聲響與菜刀的剁剁相應,變出一桌豐盛。而我看著滿桌菜餚流口水,偷偷伸手抓起炸肉、炸豆腐或菜心塞到嘴中。阿嬤會斥喝:「賣偷呷啦!」晚上,我們準時坐在電視機前看著一成不變的八點檔,我會時不時問阿嬤A是不是壞人、B是誰的小孩……我忘了以前的我為什麼願意靜靜坐著看劇,也不懂為什麼阿嬤願意看十幾年八點檔。
我大了,阿嬤老了,但依然很有活力。見到阿嬤的次數銳減,她依然會變出一桌我愛吃的菜,只是她不再斥喝我別偷吃;相見時依然是笑容滿面、精神百倍,只是我發現了她離別時眼珠裡的瑩光。
每次離開前,她會問我:「要不要帶一盒番茄?很甜哦!去分同學吃。」帶著番茄北上的我,反芻著阿嬤的心意與愛。經過第三年醫學系洗禮,我見證了醫學中的死與生,尤其在解剖課程、追思儀式上那一個個故事,有的結束了、有的延續著。我摸不清哪一分哪一秒與我的生命連結的千百條線中,哪一條會突然斷裂。我忽然意識到將來的某一天,我也會與阿嬤永遠道別,那是比一通電話還要更長更遠的距離,我無法想像那時的我該如何面對。記得追思儀式的一句話:「最後的最後,不再掛念。」不再掛念是何等地困難,我想我永遠會記著番茄汁液綠綠黏黏的觸感,還有那刺鼻狂放的番茄味。
幸運的是,我還有時間可以品嚐鮮甜的小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