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慢慢撕紙的時候,會有毛邊,這很重要,像這個山的稜線白白的線。」
——黃春明
聽到黃春明說這句話,再看他的撕畫,忽然明白,毛邊,原來是世間的常態。
《犀牛釘在樹上了》/黃春明文圖/聯合文學202302
黃春明和他的童話故事
早在1993年,黃春明就出版過五本撕畫童話繪本(皇冠出版),相隔20年,沒想到還能看見新的繪本集(聯合文學出版)。雖然這個故事也早在2015就創作,並在2017年發表(皇冠雜誌),但卻是一直到了今年(2023)才出版單行版繪本。
黃春明在文壇上以善於說故事聞名,曾經藉由小詩,他談起自己故事的來源:
濁水溪,濁水溪,當我還沒有見過你之前,你就從阿公的嘴裡流進我的耳朵。
聽故事,說故事,黃春明的故事是土裡長出來的故事。這豐沛的泉源,讓他進而創作小說、童詩、兒童劇、童話,黃春明的故事似乎說也說不完。
取自成長與生活背景裡的故事,即使很簡單,卻顯得踏實而生動。
小犀牛與紅蜻蜓
小犀牛第一次獨自出門探索,正當逍遙之時,一隻紅蜻蜓過來騷擾他。紅蜻蜓停在小犀牛鼻子的角尖上,然後懸空,再停著、懸空,反覆的動作讓小犀牛不勝其擾。
為了甩掉紅蜻蜓,小犀牛用盡各種犀牛能做到的方法:甩頭、奔跑、上下跳、躲進水裡,始終無法擺脫,直到走投無路。最後卻靈機一動,快速奔跑衝向大樹,以為將角撞進樹幹裡,紅蜻蜓不會再停在角尖上,可以一勞永逸。但小犀牛沒想到自己的後果,因此就釘住了。
黃春明描寫牠們對峙的情形特別生動:犀牛動,紅蜻蜓就懸空;犀牛停,紅蜻蜓就下飛。
一動一靜、來來回回,看似互相對立的關係,其實卻是一搭一唱,明明只是田園風光裡極為日常的一幕,被黃春明寫起來,便成了一場自然裡的舞台劇。
黃春明對於生活周遭動植物的觀察,和孩子一樣敏銳。看他形容犀牛的外型「無敵鐵金剛小坦克」,其實是指出成熟犀牛擁有鐵甲灰般的顏色。也把犀牛甩頭、泡水、眼神和動作的習性,紮實又趣味的用撕畫模擬出來。而蜻蜓點水、停駐在大型動物身上的習性,也能讓讀者恍然憶起,童年時光或偶然在鄉下,曾與蜻蜓邂逅的時光。
撕出萬物形象的秘密
黃春明撕畫,講究的也是慢的觀察功夫,需要一點一點靠著五官與手感慢慢揣摩、調整角度。所以他的直線不是筆直「你說它直,它就直。」,所以圓也不是幾何裡的正圓。可以說,創作的靈感走到哪裡,圖像的線條與輪廓就延伸到那裡。
再者,黃春明選擇撕畫的用紙並非色紙,主要還來自各式各樣的雜誌、廣告等紙張。因此細看書裡的色彩,就連犀牛的灰都不是純粹的灰、天空的藍也不是純粹的藍,甚至樹葉本身有些還帶有字體(日文雜誌),遠看也就像極陽光在葉子佈下的陰影痕跡。
紙的毛邊,是撕畫創作最有意思的部分。讓我記起童年時撕紙的經驗。當出現毛邊時,特別喜歡用手撫觸,紙的纖維與觸感,摸起來就像人類皮膚上的汗毛,新鮮感十足。
現在透過黃春明的繪本重新體驗,就多了更深刻的感受。在畫裡,毛邊是動物身體的邊界,也是區別萬物的輪廓線。它不同於地平線永遠是平行於地表,輪廓線是隨著萬物活動而有的邊界線。
邊界,其實是光線露出來的樣子,卻反而形成了世界萬物的輪廓。我們之所以知道犀牛這樣、蜻蜓那樣,雲如此、樹如此,不就是透過這種分野嗎?
也許你也曾經跟我小時候一樣,喜歡盯著某件物體直到發呆,眼睛略略失焦時,就能看見在物體周遭形成的光暈。我詩意地把它們看作萬物不小心洩露出來的靈魂,也許某一天就會收到來自他們的私訊。
現在當然知道那並不是秘密,是微光下的生命奇蹟,又或者說是有光之下,世界的常態。而在黃春明的撕畫裡傳遞出來的,除了萬物生命的氣息,應該也洩露了創作者的某種靈魂面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