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築響一,可說是日本此世代中最具真正獨立精神的自由編輯與文字工作者

2023/07/06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問題1:做一本書要從何開始?(摘錄) 別看讀者臉色,觀照自己
這麼一想,我只能由衷感謝當時編輯部的環境,竟然允許我這種外行小鬼一意孤行。我會說:「這就是接下來的藝術趨勢!」然後跑去採訪沒人見過也沒人聽過的藝術家。面對其他媒體完全沒報導、沒人知道的題材,大多數的主管都會予以否決,但當時的總編給了我們最大限度的自由,讓我們做想做的事。
我們當然也挨罵過許多次。還記得我在《BRUTUS》時想出了「結婚特輯」,八成到今天仍是退書率最高的一期吧……。而且我還提出「在米蘭拍攝」的企畫,去找總編商量時說:「會很有趣喔~」結果又半抱怨地撇下一句:「但跟其他人的做法差太多了,不知道會不會賣。」總編大為震怒:「你是真的覺得有趣嗎?」我回答:「我認為成果一定會很有趣!」他便接著說:「那就不要看讀者臉色,全面做自己真心覺得有趣的主題。賣不好低頭謝罪是我的工作。」
我從那位總編身上學到很多,其中最身體力行的就是:「不要設定讀者群,絕對不要做市場調查。」不要追求「不認識的某人」的真實,而是要追求自己的真實。這教誨也許就是我編輯人生的起點。以製作女性雜誌為例。有人會設定讀者群,比方說:「本雜誌以二十五到三十歲單身女性為訴求對象,她們的收入大約多少多少……」一這麼設定的瞬間,雜誌就完蛋了。因為你自己就不是二十五歲到三十歲的單身女性。
明明是跟該族群無關的人,卻擅自認定「他們關心的事物是這些」。我認為那樣很怪,也很失禮。不該隨便認定,而是要想:我覺得有趣的事物,應該也有其他人會覺得有趣。這「其他人」有可能是二十歲的單身女性,也可能是六十五歲的大叔、十五歲的男孩子。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個讀者」,不是「讀者群」。
也許,最近雜誌會無聊的最大原因就在這裡。雜誌的狀況變得跟百貨公司一樣了。如今的百貨公司沒有個性,只是在比誰能引進最多知名品牌罷了,簡直變成了不動產業吧。雜誌的狀況會變得如此相似,正是因為市場調查做過頭了。時尚雜誌變得像化妝包等「特別附錄贈品」的包裝紙,以女性讀者為對象的性愛特輯則是男性編輯擅自妄想出來的,這樣的內容誰會想讀?再說,這些市場調查並不是出版社自己做的,大多是大型廣告代理商發表的。
我偶爾有機會和年輕編輯喝酒,發現會抱怨「企畫過不了」、「總編很廢」、「業務部多嘴」的人大多隸屬於大出版社(笑)。領高薪的人怨言特別多,而弱小出版社的色情雜誌編輯或八卦雜誌編輯絕對不會哀哀叫,我說真的。後者都說:「薪水少,工作辛苦,但我們是因為喜歡才做的。」
問題2:如何養成自己的編輯觀點?(摘錄) 沒錢才辦得到的事在京都住兩年,認識各式各樣的人也和許多店家培養出感情後,我開始覺得「這樣下去不妙」(笑)。生活不奢侈的話花不到什麼錢,主攻學生、可自在入店的居酒屋也非常多。要是在那種店裡每晚跟朋友一起喝酒,把「真想做有趣的事」掛在嘴邊,十年轉眼就過了。實際上,在那裡落地生根的外國老嬉皮或自稱藝術家的大叔可多了。
因此我在第三年回到東京,幫《ArT RANDOM》系列收尾,也做一些零星的案子。漸漸地,我認識了許多年紀小我一輪的朋友。當時我在時尚業界的友人很多,交友圈是從那裡往外擴散的。不過在業界底層工作的年輕人,大多口袋空空(哎,我當時也才三十多歲就是了),和他們一起吃完飯,問起「要不要續攤」時,經常會演變成:「那就在住的地方喝吧。」因為比較不花錢。
就這樣,我開始會到這些年輕人的公寓去。他們住的房間當然很狹窄,就算裡頭放著時髦的衣物,內部裝潢也搆不著時髦的邊。但不知為何,我越來越覺得縮在這種地方喝酒非常舒暢。比待在雜誌會報導的那種奢華客廳還要舒暢許多。
接著我問起他們的生活狀況,回答不外乎是「每週打工兩天,剩下五天在練團室練習」、「稍微接點模特兒工作,其餘時間畫畫」之類的,令人非常感興趣。
這些年輕人也許是世俗眼光中的「輸家」,也許很讓父母擔心,但我越看越覺得就某個角度而言,他們的生活是非常「健康」的。收入沒多少,但不會去做
真的很討厭的事情,以此為生存之道。與其勉強去住租金較高的房子、搭客滿的電車通勤,還不如搬進租金不會造成負擔的狹窄房間,不管去玩或去工作都靠徒步或腳踏車解決。家裡沒有書房也沒有餐廳,但附近就有圖書館或喜歡的書店、朋友開的咖啡廳或酒吧,把街上當作房間的延伸就行了。
像那樣的房間、那樣的生活,如果只收集個十組寫成報導,大概只會被歸類為「邋遢房間趣聞」,但如果收集個一百組,也許就會產生不同的意義吧?這正是《日常東京 TOKYO STYLE》問世,以及我成為攝影家的契機。
這個計畫其實有前人打下的立足點。當時世界各地方非常流行命名為「某某Style」的時髦室內設計攝影集,例如《PARIS STYLE》、《MIAMI STYLE》之類的。這一系列「STYLE 攝影集」的作者是紐約知名記者蘇珊.斯萊辛(Suzanne Slesin),她完成幾本書後接著想出《JAPANESE STYLE》,於是和英國的美術總監、法國的攝影師一起飛過來,拜託我找可拍攝的住宅。她是我朋友的朋友,之前也在《BRUTUS》上報導過各種住宅。
於是我找了各式各樣他們看得上眼的時髦住宅,總之過程實在辛苦得不得了。光是豪宅還不行,因為沒有「SYTLE」就不能刊出來(笑)。
我接著只好利用各種關係,不斷向人鞠躬求情,過程中開始思考,為什麼做起來如此困難重重呢?我沒什麼大富大貴的朋友是其中一個原因,不過事實會不會是「家裡布置得這麼帥氣的人,比我們想的還要少上許多」呢?數量少,找起來才那麼辛苦。
「STYLE」若翻成日文,就是「風格」。帶有該風格的事物繁多,風格才能成立。如果數量很少,構成的就不是風格,而是「例外」了。因此我們不是在報導「日本的風格」,而是不自覺地在塑造「日本的例外」。
那麼,大多數人過的非例外生活是什麼樣子呢?如果舉我那陣子來往熱絡起來的東京年輕人為例,那就是「居住空間狹窄,但還是過得很開心」的生活風格。
在那之前,大家都說日本人住的房間是「兔子小屋」,視之為落後象徵,但我認識的年輕人都不以狹窄為苦。他們不會逼自己做不想做的工作,藉此住進較寬闊的房間,而是本能地選擇了不勉強自己的工作,生活在狹窄的房間裡。
我因此有了一個強烈的念頭:下次真想做一本書介紹真正的Japanese style !並逐一向認識的出版社提案。當時我根本無法想像自己拍照,主觀認定要是沒有哪家出版社提供預算,絕對不可能出版什麼攝影集。你想想,建築或室內設計的照片不是看起來都很專業、艱澀嗎?
後來,出版社一家一家拒絕了我,他們的看法都類似這樣:「只拍那些狹窄的房間是想怎樣?太壞心了吧。」
因此我一度放棄,心想,自己一個人是辦不到的吧。但我就算試圖喝酒忘了一切上床睡覺,忘不掉就是忘不掉。一旦開始在棉被裡頭想「這頁要是這樣做不知如何?收錄那人的房間也不錯吧?」就躺不住、睡不著了。
如此狀態持續兩、三天,我再也忍不住了,直奔友都八喜向店家說:「請給我外行人也能用的大型相機組。」就這樣買了下來,儘管完全沒有拍照的經驗。
總之先請攝影師朋友教我裝底片的方法,然後我就開始四處跑了。我沒有車,所以是把裝相機的袋子放在中古摩托車的踏墊上,三角架背在背上。一般室內攝影會使用的大型照明器材我買不下去,因為太貴了,再說根本無法放到機車踏墊上。我只買了一個燈,塞進相機包內。
當時還是底片機時代,它們根本不可能像這年頭的數位相機一樣,在高感光度條件下照樣拍出好看的照片。我也沒有閃光燈,只好在昏暗的狀態下拍,曝光時間就得長達三十秒到一分鐘,像在明治時代拍照似的(笑)。如果碰到實在太昏暗的狀況,我就會在曝光過程中默數五秒到十秒,然後緩慢揮動手上的燈,藉此補光。書出版後,也不少人的評語是:「沒拍攝房間主人,反而激發讀者的想像力。」但其實不是不想拍,是沒辦法拍(笑)。總不能叫人家一分鐘不要動。
就像那樣,我用專家看了會憋不住笑的器材和技巧拍了又拍。拍照方法完全自學,所以失敗的次數非常多,但失敗的話只要在再過去拍一次就行了。那陣子我不斷接案寫稿,拿到錢就去買底片。
就這樣拍了三年, 累積了將近一百個房間的照片後, 我硬是拜託《ArT RANDOM》的出版商京都書院幫我出版, 完成的書就是《日常東京 TOKYO STYLE》。我們按照最初的預謀(笑),採用跟《JAPANESE STYLE》等時髦室內設計攝影集完全相同的尺寸,也做成豪華感十足的硬殼精裝,讓書店誤以為是同一類書籍,放在同一區。似乎有不少外國觀光客真的買錯,整個傻眼(笑)。——本文摘自臉譜出版《圈外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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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地面,是永恆的現代性,理當有文學來捕捉人類心靈最躍動的一面。 --詹偉雄×臉譜出版 山岳文學書系 me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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