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輕放真相,回歸接納

2023/07/11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是枝裕和與坂元裕二合作的新作《怪物》,有著是枝裕和電影常見的家庭元素,及其一向細膩的鏡頭,卻運用了過往作品不同的敘事手法。乍看或許類似某些懸疑片,實則與《怪物》闡述的故事相契合,才能烘托出有別於其他電影的厚實情感,與引人省思的後座力。
—下文將透露劇情,請自行斟酌閱讀—

三幕視角堆疊出的謊言與真實

《怪物》採用了三幕結構,以不同視角引導觀眾。

第一幕 / 母親 / 孩子發生了什麼事?

安藤櫻飾演單親媽媽麥野早織(圖片來源:《怪物》官方網站)
從一場大樓失火開始,首先進入第一幕的母親視角。麥野早織是一位單親媽媽(安藤櫻飾),獨自照顧著唯一的兒子湊(黑川想矢飾),觀眾隨著這位母親的視角,逐漸發現孩子開始有些奇怪的舉動,諸如剪短自己的頭髮、水瓶裡裝著泥沙、常談起「轉世」。直到為了尋找夜深仍未返家的兒子,我們與早織一同看見湊在廢棄隧道裡幽幽地喊「怪物是誰呢」,直覺十分詭異,回家路上甚至突然跳車,醫院檢查後對於自己是否「正常」有著強烈的情緒反應,這一切都讓觀眾跟著早織擔憂起來,更想知道:「孩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疑問引導著湊的母親與觀眾,將矛頭指向孩子提到的保利老師。屢次前往學校的早織想要知道真相,且無法容忍學校對於真相毫無作為。當麥野媽媽因學校只會鞠躬道歉而生氣,作為觀眾也會對校方嗤之以鼻。但是,聽到老師突然說湊霸凌同學星川依里(柊木陽太飾),早織仍在意而特地拜訪星川家,可是觀眾就和早織一樣,只是更困惑,關於「孩子發生了什麼事?」仍是疑點重重。

第二幕 / 老師 / 孩子為什麼要說謊?

永山瑛太飾演保利老師(圖片來源:車庫娛樂)
在颱風天的清晨,觀眾隨麥野媽媽來到湊的房間,聽見保利老師(永山瑛太飾)的呼喊。於是揭開第二幕,保利老師的視角。觀眾會立即發現,和第一幕聽聞保利老師在大樓裡的女孩酒吧不同,保利老師其實只是和女朋友路過附近的天橋,剛好被班上的學生撞見。傾刻,觀眾的內心疑惑開始轉向:「為什麼孩子要說謊?」
而後,每個保利老師視角的鏡頭,都揭示了母親視角看不見的學校現場,例如為了阻止亂丟東西的湊,老師的手肘不小心撞上湊的鼻子。隨著看見更多保利老師對孩子的關心,或是與女朋友私下撒嬌的一面,以及被迫以息事寧人為優先而道歉的樣子,觀眾自然會開始同情他。更不用說,當保利老師追上湊問自己是否什麼都沒做,而後心碎地站在屋頂邊緣——
突然間,如大象悲鳴一般的管樂聲響起,緩緩移動的鏡頭帶著觀眾回到保利老師的家,興趣是改錯字的他,意外注意到星川依里的作文,竟藏頭寫著:「麥、野、湊、星、川、依、里」。

第三幕 / 孩子 / 怪物是誰呢?我是怪物嗎?

左為柊木陽太飾演的星川依里,右為黑川想矢飾演的麥野湊(圖片來源:車庫娛樂)
我非常喜歡第三幕,兩個男孩柊木陽太與黑川想矢渾然天成的演技令人折服,一切極其自然,毫不矯揉造作。
作為觀眾,帶著前兩幕留下的疑惑,終於在第三幕一一揭開真相。我們看見湊與依里成為朋友的過程,了解到在湊的母親前往隧道的那天之前,湊與依里早已把隧道盡頭的廢棄電車當作祕密基地,真心快樂地玩在一起,聊著宇宙大爆炸與轉世的話題,「 怪物是誰呢?」原來也只是他們之間的猜物遊戲。
然而,因為依里在學校被其他男同學視作怪胎,經常被欺負,湊不敢在同學面前靠近依里,儘管對依里有好感,年紀僅五年級的湊心裡,更多的是對於自己能否喜歡依里的巨大困惑、矛盾與恐懼:這樣的自己是不是「不正常」?和依里一樣「有問題」?腦袋其實是「豬腦」?對湊而言,這一切感受無處可去、無人可說,面對大人只能不斷用謊言掩飾。
觀眾在前兩幕都想知道真相,但最終,我們發覺知道真相並不等於脫困。當湊與依里不得不選擇用謊言將自己封閉,真實反而令他們受困、受苦。原來,「 怪物是誰呢?我是怪物嗎?」是他們一直問著自己的話。

輕放真相,回歸接納

右為田中裕子飾演的校長(圖片來源:《怪物》官方網站)
電影的三幕堆疊,牽引觀眾探詢男孩行為背後的真相,也好奇著大樓失火的原因,以及意外輾斃校長孫女的究竟是不是校長本人。如果是一般的懸疑片,或許就停留在此,目標僅是讓觀眾訝異於不曾想到的真相。然而《怪物》之所以深刻,是因為讓觀眾不得不反思,「真相」恐怕是冰冷的,知道了真正的受害者與加害者是誰,又如何呢?儘管我們第一時間都會想知道真相,真相卻不一定能帶來慰藉。因此直到第三幕,就算有隱微地暗示,仍未直言縱火者是誰,或表明校長是否讓丈夫頂罪。
作為觀眾,我們似乎在第三幕知道了男孩種種行為的緣由,可是,然後呢?如果我們以為已經知曉真相,而不再追求傾聽、同理與接納,像湊這樣的孩子,並不會被接住。
關於這點,我是在校長與湊相遇的段落想通的。我認為校長(田中裕子飾)是《怪物》中最值得玩味的角色,無論是自己跪在地上清潔地板、刻意在桌上擺好與孫女合照、迴避學生家長而盯著文件的眼神,還有絆倒在超市奔跑的小孩,太多讓人覺得難以理解,甚至不大舒服的作為。但是,這樣的校長在陽台遇見湊,聽見湊表示自己說謊時,她只用非常平淡的語氣回應:「你說謊了啊。」
當湊說:「我有喜歡的人,但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所以說謊了,因為如果被別人知道了,我就會變得無法幸福。」校長回應:「如果只有部分的人得到,就不能稱作幸福,要所有的人都能得到,才能稱作幸福。」而後帶著湊拿起長號,自己拿起法國號,用力吹出說不出口的話。
左為吹起法國號的校長,右為吹起長號的湊(圖片來源:《怪物》官方網站)
在第一幕,湊的媽媽跑到學校,卻找不到跌下樓梯的湊,那時,幽幽傳來管樂聲響。第二幕,保利老師站在屋頂邊緣時,鏡頭裡的背影如同他站在眾多家長面前道歉的時刻,這時,同樣的管樂聲更加鮮明,鏡頭裡的保利老師轉了頭,好似在聆聽。到第三幕,我們知道了那響徹校園的長號與法國號,是湊與校長「說不出口的話」,傾刻純粹的樂聲接住了一切,沒有更多的疑問,沒有更多的評價,真相被輕放一旁。
無論校長是什麼樣的人,那時是她讓湊有了一個小小的出口,是她承接了湊的謊言。

原本的樣子就好

圖片來源:《怪物》官方網站
「我們轉世了嗎?」
「沒有,我們還是原本的樣子。」
「真的嗎?太好了。」
電影的最後,湊和依里爬過泥濘,看見陽光時對彼此這麼說,而後跑進光裡。導演溫柔地留下一點空間,讓觀眾選擇自己的詮釋。儘管我認為暗示是有的,颱風天忽然轉成大晴天、舊鐵道原本被柵欄圍起、孩子改變對「轉世」的態度,這些都讓我傾向覺得他們到了天堂。
不過,無論真正的結局是什麼,重要的是觀眾看過孩子們的單純的快樂與苦痛之後,能否認同「原來的你就是最好的」?不需要期望自己變得像已故的爸爸,不需要組成一般的家庭,不需要被「治療」,不需要被暴力壓迫與壓抑,不需要嚮往轉世,不需要說謊。
先前聽聞是枝裕和在本片獲得「酷兒金棕櫚獎」時,曾表達自己對作品的想法:「《怪物》不是一部專門針對LGBTQ的作品,而是描寫少年內心矛盾的故事。在誰的心中都有可能發生吧。」
我自己相當認同,無論是否關乎性傾向,每個人心中都可能有過這般痛苦的矛盾與困惑,或是擔心無法被接納、無法獲得幸福的恐懼,還有將「說不出口的話」轉變為「謊言」的經驗。這樣的我們,也能對自己、對他人說出「我們還是原本的樣子,太好了」嗎?或許這才是《怪物》想傳達的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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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心感受來自電影無可限量的光,以文字顯影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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