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惠子不能輸》:為了能感覺到自己,我們都是不斷努力的普通人

2023/07/28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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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宅唱導演的新作《惠子不能輸》(ケイコ 目を澄ませて,2022)靈感取自於小笠原惠子的自傳《絕不能輸!》(負けないで!,2011)。電影講述先天失聰的主角惠子白天在飯店辛勤工作,晚上則以職業拳擊手的身分活躍著。對惠子而言,拳擊是她苦悶生活的調劑,更是能感覺自己存在的方式。然而當遇上嚴峻的新冠疫情,惠子所屬的拳館不斷有成員離開,年邁的拳館會長亦面臨健康狀況惡化的困境,拳館最終只能走向歇業。習以為常的一切即將生變,令惠子感到無所適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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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子不能輸》的題材乍看常見,但三宅唱並不以類型框架來經營這部電影,而是以客觀的視角與詳實的生活描寫,打造電影悠緩而安靜的氣質。過往的拳擊電影裡常出現的地獄魔鬼訓練或擂台上熱血激昂的決戰,在三宅唱沉穩的調度之下,都宛如上街購物一般,只是日常中的另一件例行公事;甚至連惠子如何成為職業拳擊手的勵志心路歷程,也僅僅在拳館會長的一次雜誌採訪中,雲淡風輕地被提及。

在電影的開頭,惠子的臉孔倒映在鏡子內,猶如被關在鏡中──這一幀畫面開門見山地表達了惠子正處在一個封閉的世界裡。隨後電影打上字卡,說明惠子患有聽力殘疾,解釋了惠子與外界存在隔閡的原因。緊接著,便是惠子進行拳擊訓練、結束訓練後返家、隔天早上再到飯店上班的一連串平凡瑣事。平穩的節奏中,惠子的日常鉅細靡遺地在觀者面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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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的特別在於,以冷靜的手筆描繪角色,並始終與角色保持著一段距離。但是此一「距離」,並不會讓觀者對角色感到陌生或無法理解,而是藉著距離,展示出創作者對角色的尊重──不過度涉入或隨意定奪,而是後退一步,等待角色詮釋那段空白。例如電影在貼近惠子的近景與特寫調度上,將攝影機擺放在與惠子同高且對等的角度,拒絕以鏡頭設計對惠子的處境及內心活動暴力地妄下評判。如此不僅防止電影落入煽情俗套,更把角色置放在與觀者同等的地位,使我們能不帶任何成見地接近、認識角色,聽見角色內心。

本片亦貫徹寫實手法,透過與常人無異的日常切片,自然地展示惠子如真空一般的「無聲」情狀,不刻意演示惠子如何積極地與自身的缺陷共處、如何努力克服雙耳失聰替她帶來的不便等,而是循著日復一日的生活軌跡,讓我們看見惠子如何在無聲之中,與他人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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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惠子而言,最直接且有效率的溝通方式是手語,但是除了家人及朋友之外,能使用手語的人仍是少數。因此,惠子必須透過其它溝通方式,如解讀他人的唇語或肢體動作以抓取文義、或乾脆以紙筆寫下文字,將想法及對話透過文字進行「翻譯」。電影在「翻譯」手語場景時,也採取了不同的處理形式:除了直接在畫面裡同步打上字幕之外,電影在部分片段仿效了默片手法,在交談之間插入字卡,讓觀者能專注於手語溝通的細節。而此一先看見「語言」,再揭曉「意義」的呈現方式,亦如同我們在聽讀尚不熟練的語言時,因無法及時理解語言,而必須先仔細地抓取語音或字符、再連通語意而產生的「延遲」感。

然而,在惠子與同為聾人的朋友在咖啡廳聚會聊天的那場戲裡,電影完全不將手語翻譯為文字,讓我們旁觀一場以陌生的語言編織而成的交談。我們無法理解語言,僅能透過人物的肢體、表情及整體氛圍,猜測他們的對話內容。而這種狀態,便是惠子的日常情境。電影透過此一場景,讓觀者/聽人與惠子/聾人的立場對調,並藉著這種「語盲」情境的模擬,將觀者/聽人與惠子/聾人之間生理上的區隔,化約成「語言不通」──說明除了語言之外,我們並沒有不同。電影於此展現出一種賦權的、反對健全主義(ableism)的意識,隔閡在此被消弭,更凸顯對存有本身的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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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種意識,亦體現於聲音設計上:全片不模擬聾人主觀的無聲聽覺,拒絕為觀者創造「聽不見」的假象,更反過來利用強化聲音的描寫,以電車行過路軌、微風拂過河岸及拳擊碰撞的韻律等聲響,營造出豐富聽感與寫實的聲音效果,反襯聾人世界的寂靜。

電影不強調「聾」的感官缺失,讓觀者能將聾人看成與聽人平等的、真正的「人」,而非僅關注其生理障礙,並讓障礙成為群體的借代。這便是電影的首要目的──它要我們看見,在聽障拳擊手之前,惠子先是個「人」。電影不將惠子當成弱勢群體、亦不將她神格化,把惠子還原成一位切實存在的、能感受到重量的、有血肉的人。因此,我們對惠子的情感連結便跳脫了由上而下的「悲憫」或由下而上的「崇拜」,而是得以建立更對等的「共情」關係──我們理解惠子怕痛、理解她為房租煩惱,因為我們都跟她一樣。她的每一天即是我們的每一天,我們都是為了能在某一個時刻「感覺到自己」,於是不斷努力的、普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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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這部電影的片名,原文中的「目を澄ませて」,為「專心看」、「注視」之意。電影的核心,即是惠子的「觀看」──惠子在看著什麼?

在惠子進行訓練時,總是專注地望向鏡中映出的倒影,調整自己的姿勢,為即將到來的比賽準備;而在擂台上,惠子則透過雙眼,將對手的動靜看得透徹,找出時機擊出飽含取勝決心的一拳。但現實不盡如人意,惠子輸掉了最後一場比賽。賽後某日,惠子偶然遇見了她沒能贏下的對手,對方臉上掛著傷、身著工地制服,謙和有禮地向惠子打招呼。惠子向來如無風湖面般沉靜的眼神,突然起了波瀾──她看著褪去擂台上兇猛氣勢的對手,其實也和自己一樣,也受了傷、也掙扎著肩負起生活。於是,片名佈下的疑問在此得到解答,不論是鏡子或對手,惠子注視的都是自己的成像。拳擊即是生活的隱喻,都是只屬於自己的奮鬥。

電影最後,鏡頭迎向日落,餘暉勾勒出惠子逆光下的剪影。在光影疊映之間,惠子再次邁開腳步──生活便是如此,光亮與陰影並存,而我們仍要向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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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劇照提供:光年映畫、政駒實業、奇妙創造
責任編輯:黃于真
核稿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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